时经纬也不明白他究竟要赌什么,也许是和天赌,也许是和地赌,或是和这终究让他不甘心的命运赌。他恢复惯常那种被陆茗眉嘲笑为“不可一世”的自矜和傲气,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我不信苍天特别厚待程松坡,所以——除非你死,或者我死,”他也补充一句,“或者你和他结婚,否则,我跟你没完。”
陆茗眉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随你便。”
时经纬二话不说,拽起陆茗眉,押犯人一般地冲进电梯,直奔地下车库,然后一路狂飙,驰向浦东机场。
到仰光的航班已开始checkin,时经纬四处托人,查到程松坡已办完手续。“陆小姐紧急寻找程先生”的广播播了一轮又一轮,然而机场每天不知道见证过多少悲欢离合,你五内俱焚,它安然无恙。
陆茗眉守在安检口的栏杆外,近乎绝望地向里张望,她不知道这样的等待,究竟是为了证明什么,又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
等那一道清癯的身形真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陆茗眉竟不敢相信,她伸出手,隔着栏杆,程松坡胳臂的肌肉坚硬如铁,她这才有些回过神来。程松坡笑容清浅,瞟一眼远处的时经纬,隔着栏杆俯身来拥住陆茗眉,在她耳边轻声道:“谢谢,祝你幸福。”
陆茗眉愕然,在程松坡预备抽身时拽住他:“我等你回来。”
程松坡微微怔住,又侧首望望数步之遥的时经纬,眼神略显迷惘。
陆茗眉又重复一遍:“我等你回来。”
远处有人在叫程松坡,似乎是催他赶紧回候机厅,程松坡这回终于明白陆茗眉的意思,反手握住她,痴默半晌后回她一句:“等我回来。”
他在她耳鬓留下轻轻一吻,然后匆匆离去。
陆茗眉在安检口目送程松坡的背影消失。
很多年前她也在这里送过他一回,那次是母亲明爱华带程松坡去意大利,他穿白衬衫黑裤子,两手空空,行李都在明爱华手上。这一回他又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许多年前的款式已不相同,依旧是两手空空,行李在随行的助手们身上。那次陆茗眉是偷偷赶到机场送他的,没有现身来送他,事实上也没有别人送他。几天后明爱华回来,再送她到大学里报道,她始终用沉默来抗拒明爱华。她不问程松坡是否问起过她,明爱华也就更不会告诉她,程松坡是否提起过她。
她不晓得为什么会想到那么久远的事,明明是十余年前,现在回想起来却如历历在目,犹在眼前。
他没有回来的时候,那十年的等待被不断拉长,甚至让她以为,那样的等待,会持续到生命终结。
而现在,那过往的一切,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曾有过的泪与痛,渺小得仿若尘埃。
时经纬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吓得猛然一缩,惊骇地瞪着时经纬。时经纬握着手机,仿佛有什么极难说出口的话,表情沉郁得近乎骇人。陆茗眉问时经纬你怎么了,时经纬也不答话,持着手机朝她晃晃,陆茗眉慌了神,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忽然笼罩下来,她结结巴巴地问:“我……是不是我妈……”时经纬眉心紧皱,瞪着她不说话,良久才道:“她在医院看到新闻……脑溢血。”
这是今年七月的最后一天,生命中平平凡凡的一天。
陆茗眉对明爱华过世的消息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
赶到医院的时候,陪在明爱华身边的是她三年前再婚的丈夫,陆茗眉名义上的继父。等时经纬和陆茗眉赶到时,病房里堆满了医护人员,仿佛是专等着要陆茗眉看最后一面,然后再蒙上那层白布。
人死如灯灭,就那么一眼望过去,陆茗眉觉得母亲的面容,仿佛比上一次见到时,苍老过十岁。
没多久就有记者赶来,都被时经纬利用各种渠道的熟人朋友给请了回去,在各方心照不宣的静默下,明爱华的丧事居然处理得低调而顺遂。遗体送火葬场火化后,明爱华的律师也联系上陆茗眉,准备向亲朋好友们宣布明爱华的遗嘱。
陆茗眉的父亲和继母也都赶到律师楼,明爱华一向所用的娄律师和他们是老友,见面后互致问候,娄律师便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摞文件,清清嗓子道:“在座诸位都是熟人,客套的话我也就少说了。作为爱华多年的朋友和私人律师,老实说……爱华此时离世,我并不感到突然。”
在座的陆、明两家亲戚,连同时经纬在内,皆为娄律师这番话愕然不已。一旁陆茗眉的继父只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表示对娄律师的附和,陆茗眉不解问:“娄律师,你这话什么意思?”
娄律师喟然叹道:“你妈妈曾经立过三次遗嘱,我想……也许你有兴趣听一听全部过程。”
陆茗眉讶然,随后点点头,请娄律师说下去。
娄律师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泛黄的卷宗:“这是十年前茗眉你念大学后你妈妈立的第一份遗嘱。”陆茗眉接过来细阅,彼时明爱华名下尚有两套房产,十余万存款,遗嘱条款颇为简单,不过一剖两半,分赠陆茗眉与程松坡。
看到程松坡的名字,陆茗眉微感诧异,忙问娄律师:“那第二份呢?”
娄律师又递过一份文件,显示日期是三年前,陆茗眉算算,大约是母亲做手术之前不久。这一回明爱华的财产仅余存款数万元,全部赠予陆茗眉,别无其他。不等陆茗眉发问,娄律师便解释道:“这中间相隔的六七年里,你妈妈曾多次前往掸邦,那两套房产变卖后的财产,主要捐赠给了当地的教育组织,用于金三角地区全面禁毒后的基础教育设施修建。”
陆茗眉越发不解,咬咬唇后问:“那……第三次呢?”
娄律师凝视陆茗眉良久,忽转头朝时经纬道:“第三次的遗嘱尚未成文,你妈妈当时……请我过去,时先生也在场。不知为什么她请我处理掉前两份遗嘱,以及所有她保管在我这里的私人物品。”
陆茗眉转向时经纬,时经纬点点头:“我和娄律师建议明老师再慎重考虑一下,明老师……”他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娄律师和时经纬的意思都很明显,明爱华身体每况愈下,大概已自觉时日无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不愿在身后留下任何痕迹。
陆茗眉的父亲长久没有发话,此时向娄律师问道:“那……她没有来得及处理的东西,有什么是要给茗眉的吗?”
娄律师点点头,将剩下的文件袋递给陆茗眉:“也没有什么,就这里面的东西,封存很久了,茗眉你要有兴趣的话,不妨自己看看。”
陆茗眉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在众人面前开启文件袋。里袋里的内容倒出来,陆茗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文件袋里不过一封信,一张照片,照片年代久远,仿佛是陆茗眉自己和程松坡穿越时空,回到十数年前的满星叠。
明爱华头戴大沿草帽,眉目英挺,端着一架锃亮的步枪,做着瞄准的架势。她身后的男人剑眉星目,穿着卡其布军服,头戴钢盔,脚蹬皮鞋,双手负在身后,微微倾身给明爱华指点动作,郎朗笑容如松林清风。
陆茗眉看在眼里,只一个念头:程松坡若换上军服,亦是此番模样。
那是程松坡的父亲!
陆茗眉怔忡良久后,终于醒悟过来,这是程松坡的父亲——这是程松坡未曾有一字一句、一物一相可以追念的父亲!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余下的那封信,希望从中能再找到一星半点关于母亲和程松坡父亲的蛛丝马迹。
阿茶:
我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看到妈妈的这封信。我曾经萌发过把这封信直接寄给你的念头,也许这样可以尽早缓和我们母女俩的关系,但思前想后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希望,你想要了解的那些事情,是我们在很平和的一种状态中,由我亲口告诉你,而不是为了缓和与你的关系,被迫做出的解释。
这是妈妈很顽固的一点骄傲,很可惜的是,直到我提笔写信的这一刻,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剑拔弩张。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在你全部的成长阶段我几乎都缺席,这一点我需要检讨。我不能辩解说我其实有心照顾你,只是工作太忙;或者说我有做过什么暗中照顾你的事,只是你不知道。这些都不是事实,真正的情况是,你的到来并不在我和你爸爸的计划之内。
我和你爸爸的结合是很仓促的,当时我们都刚刚经历知识分子下乡,回到城里后经朋友介绍认识,三个月就结了婚。我们迅速结婚的主要原因,一是让父母安心,二是为分房子。这个理由对今天的你来说也许很可笑,但当时的社会环境就是如此,我们分配工作的单位,已婚夫妻可以分到很小的一套两室一厅,而单身青年只能住宿舍。
结婚初期我们还是有一定的感情的,虽然不算很深,当时刚刚恢复高考,我们相约一起参加高考,等双方都学业有成、事业上小有成就后再要孩子。你到来的时候,我和你爸爸都刚进入分配的单位,跟脚未稳,甚至对你的到来都感到很恐慌。我们一度认为自己还年轻,准备打掉孩子,在你外婆的严厉谴责下放弃了这一念头(事实证明你外婆的决定是正确的,我至今为当时听从你外婆的建议感到庆幸)。
阿茶,你要相信,在孕育并哺育你的那段时间里,你确确实实是我和你爸爸情感的结晶。
在你上幼儿园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因为你的缘故而被迫放弃许多一线采访的机会,这让我觉得自己的事业发展受到了很大的阻滞。我把事业不如意的原因归结为你的过早到来,对于事业的过度关注,引起了你爸爸和爷爷奶奶的不满,并最终导致我们离婚。
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意识到当初的错误,并在此后的十几年里,不断消化这个错误给我带来的苦果。因为直到我从总编的位置上退下的时候,我才发现,要做好一份工作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拥有正常的智商和足够的投入既可;而要做一位好母亲,比世界上所有的职业都要困难得多。
接下来我想说的事,恐怕你要更在意一些。
促使我进入金三角地区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到云南下乡时,了解到很多关于金三角毒品交易的事。到90年代初,毒品交易在我国国内忽然呈现出迅猛发展的势头,在对许多犯罪的采访中我不断受到毒品交易的冲击,很希望到毒品的源头去一探究竟。让我下定决心的直接原因,是离婚后我和你爸爸的一次争吵,你爸爸不满我对你的忽视,讽刺我整天忙忙碌碌,也没见成就什么大事。我当时被这句话刺激到,回到社里就四处寻找可以让我干一番大事业的机会——你现在听到这些可能会觉得很可笑,但在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