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经纬想起某次和程松坡闲谈,问及他在意大利旅居多年,是否已更换国籍时,程松坡神色萧索:“我是无国无家的人。”
彼时时经纬以为这是艺术家随时随地突发的感伤,现在才彻底明白那句话的涵义。
金三角地区的许多人,是没有国籍,或不承认自己国籍的。那里许多人只承认自己是汉人,即便加入周边国家的国籍,也依然想尽办法让子女学习汉语,虽然他们看起来,永无回归故土的希望。
毫无疑问的,程松坡是那位将军的儿子,陆茗眉是女记者的女儿。
纠缠六十年,经历三代人,军官和他未婚妻的后代,依然走到一起。
仿佛冥冥间自有天意注定。
时经纬在不期然之间,咒恨这种不可扭转、无法抵抗的宿命。
程松坡是蛮声国际的青年画家,也是无家无国的流浪者,那陆茗眉呢?
陆茗眉是程松坡的港湾。
她自己也许不知道吧,时经纬想,但他心里却明了这一切。
在此之前时经纬一直将程松坡视作一个谜一样的存在,而此刻,此刻,时经纬只感到无边的悲凉。
陆茗眉就近在咫尺,隐约间还有淡淡的酒气扑上来,袅袅娜娜,勾魂摄魄。时经纬屏住吸气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然后才用极镇定的口气问:“完了?”陆茗眉还扯着他的袖子,从床上拄起上半身来,定定盯住他:“你说作为背叛者的人,这么多年,她就没有良心不安的时候吗?”
不等时经纬接话,她又自顾自地翻过身,和时经纬并肩坐到床头,喃喃自语:“她到学校里看我,突然老师和同学就都对我好起来了。老师还要我写作文,写《我的妈妈》,也有同学笑我,说陆茗眉你妈妈是大记者大作家呀,那你作文怎么写这么烂?她忘记我很多年,突然又来关心我,我高兴得不得了,怎么知道是假的……她关心我,也不过是为了掩盖她做的那些……”
时经纬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陆茗眉猛地转过头,嘿笑道:“时经纬,你这个安慰太假了。”
时经纬笑笑,苍白无力:“至少你父母都健在,比起那些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你很幸福了。”
“嘁,”陆茗眉嗤笑一声,“太遥远了,索马里还有难民呢,又关我什么事?”
“如果你身边就有一个呢?”
陆茗眉伸过头,凑到时经纬眼前,他心中猛然一动,几乎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幸而他克制住,淡淡问道:“如果你身边就有一个呢?”
“你?”
“我一辈子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嗯?”
陆茗眉半天没回过神,张大嘴瞪着时经纬,时经纬面色自如,好像在讲什么采访时遇到的平常琐事,“我妈生我的时候很凶险,医生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陆茗眉仍未反应过来这到底有什么关系,时经纬又轻笑道,“我妈拉着我爸,要我爸签字保小孩。我爸当她的面答应了,出门就跟医生说保大人——结果孩子死了,大人也半死不活。”
“那……你不是没死吗?”
“我是买来的。”
“啊?”
“你没看过电视么,什么拐卖妇女儿童的,女孩比较便宜,可惜我妈产前做过B超,知道是儿子。我爸趁着她产后虚弱,敷衍住她,然后花了两万块,从人贩子手上买下我。”
陆茗眉张张嘴,脑袋里搅得像团浆糊,思维一时未跟上来,很久后才想起来问:“那你妈妈后来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我的血型和爸妈的没有什么出入,很幸运,所以电视里那种孩子出事验血发现不是亲生的狗血桥段没有出现过。”
陆茗眉挠挠头,她印象里时经纬的父亲,是个微有浮夸的生意人,带着一个胸大无脑的小蜜——看起来就像二十年后的时经纬,绝料不到他会为妻子做出这种事来。
“那,你爸妈后来不是……”
“我妈怀着我继父的孩子嫁给我爸的,我继父当时被派去西昌研究保密的航天项目,突然人间蒸发,我妈和我爸是很多年的朋友,那个年代要生下孩子,只能结婚。后来我继父回来了,我爸妈就离婚了,我妈觉得很对不起我爸,况且我爸和我感情也不错,她又要和我继父去西昌,就把我留给我爸了。”
陆茗眉张口结舌,时经纬又笑:“像不像拍电视剧?”
“那,好复杂,”陆茗眉掰着指头算,“也就是说,你妈和你继父现在都以为你是他们亲生的,只有你爸知道其实你不是?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亲生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怎样假话怎样?”
“假话就是,当着我爸的面说的:生娘不及养娘大,亲生父母算个鸟,他们姓甚名谁我都不知道,又没花一分钱养我!”
“那真话呢?”
“真话是……”时经纬皱皱眉,很认真地想想,又认真回答:“不想。”
“嗯?”
陆茗眉本以为听到的会是诸般思念无法寄托之类的回答,至少也会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看月亮,幽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种种,未料时经纬是这般回答。
他耸耸肩又说:“你让我想谁呢?我压根就不知道他们是谁,电视里不经常有什么打拐行动吗?拯救拐卖到贫困山区的少女,还有寻找被拐的儿子女儿之类的,很多父母倾家荡产,穷毕生之积蓄,靠小时候孩子一块胎记,一颗大痣,找遍大江南北……我记得很清楚,高考那一年,电视里就播过一次全程的打拐行动,”他长舒一口气,不无惆怅地说,“我当时也想,这些焦急、绝望又隐藏着一点点期盼的眼神里,会不会……有一双是为了搜寻我。我就追着整次行动看直播连载,没几天……爸爸发现我看这个节目,很紧张,所以后来我就不看了。”
他又朝陆茗眉安慰性地笑笑,陆茗眉喉中咕哝一声,却着实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说你总会找到你亲生父母的?未免太不切实际;说你现在也很幸福,父母都很关心体贴你?未免太矫情,想了很久后她只能可怜巴巴又难为情地说:“这么想想……我比你还是幸福多了。”她伸出双臂,安慰性的抱抱时经纬,“谢谢。”
“把你的快乐构筑在我的痛苦之上,心情不错吧?”
陆茗眉再看时经纬的眼神便很同情,时经纬心底好笑——陆茗眉就是这种人,平时说话冲得要死,真碰上什么事又容易同情心泛滥。她哼哼唧唧好半天,才鼓起勇气说:“其实……我看你爸对你也挺好的,做人么……总会有点遗憾的,你别太放在心上了。”
“是啊,知足常乐嘛。”
陆茗眉仍是满怀同情的眼神,好半天后又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
“没什么,”时经纬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我习惯了。”
陆茗眉环抱双膝坐在床上,歪头打量时经纬的神色,两人这么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夜,居然天色已微微亮。陆茗眉很过意不去,讪讪笑道:“今天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时经纬抬抬胳膊伸伸腿,保持同样的姿势坐上一夜,实在很痛苦。他舒展舒展筋骨,陆茗眉挪到床边穿上拖鞋,又找了套备用洗具给时经纬。女人洗漱向来麻烦过男人许多,等陆茗眉洗漱完毕,出来时才发现客厅餐桌上已摆着烤好的吐司,加可可粉的麦片,且是双人份的。时经纬面色坦然,坐在餐桌一侧安闲地喝牛奶。
不晓得为什么,这样的情景,居然很熟悉。在哪里出现过?陆茗眉想不出来,也许是梦里吧,很多次,在梦里,她和程松坡,在这样暖洋洋的日光里,享用这安稳现世、静好岁月。
而那个位置上,现在坐着时经纬。
他很自然地朝她笑笑:“我看你麦片牛奶可可粉吐司和黄油都是最近日期而且拆封不久的,猜你应该是吃这些当早餐,不介意吧?”
其实陆茗眉是十分介意别人入侵她的生活的,这套一居的房子是明爱华付的首付,即便如此,明爱华要过来,也要事先请示。然而鬼使神差的,她竟未觉出有什么不妥,撇头看连洗碗池里的留了几天的碗也被时经纬洗好,不禁吐吐舌头不好意思道:“你连碗都洗了?”
时经纬笑笑,把盛着吐司的小碟推到她跟前:“趁热吃。”
陆茗眉忽而发觉,相比起自己,时经纬似乎更懂得什么叫生活。见她呆呆的,时经纬又笑:“热麦片的时候调7档就够了,9档会溢出来。咖啡呢,你可以试试买点肉桂粉回来,感觉上会香醇很多。还有,你胃寒,所以不该喝龙井,碧螺春也不行,可以试试普洱或者乌龙茶。”
“我也不常喝茶,同事去杭州旅游回来送的,我随便喝喝。”陆茗眉讪讪坐下,颇懊恼时经纬怎么什么都懂,什么都能挑出她的错来,“我爸妈都没管你这么宽。”
这句话说出来又颇伤感,自己父母岂止是管得不宽,压根就是从没管过!
她颇不甘心地问:“时经纬,就没什么事情,曾经打垮过你吗?”
时经纬微皱起眉,静静地吃完早餐,然后才答道:“有。”
“什么?”
时经纬微扬起头,目光落在陆茗眉身上,平静答道:“命运。”
陆茗眉愕然,因为她记得时经纬是从来不信命的。
所谓命运,不过是你犯了错,造成既定结局,因为时光不能倒流,结局无可更改,所以编造出命运这样理由,聊以自慰。命运是懦弱者的借口,这是时经纬的一贯想法。
时经纬只相信,事在人为。
但如果不是命运,他用什么来解释在陆茗眉和程松坡之间发生的一切?
因整夜未睡,时经纬便把车留在小区内,另外打车送陆茗眉去上班。的士在银行门口先停,陆茗眉下了车,忽听身后时经纬轻声唤她:“阿茶。”
陆茗眉心猛的一缩,阿茶,阿茶。
或许因为熬夜,时经纬的声音显得颓靡萎顿:“对自己好一点。”
等她回过身时,时经纬早已远去。
据说有一种鸟,一生只有两次迁徙,一次从南至北,一次由北而南。孤岛和它的相聚,一生只有两次。它以为它只是在天空中拍拍翅膀,却不曾想它低头时的一次回顾,将在湖水心中投影至永世永生。
上班的间歇,陆茗眉发短信问时经纬:你不好奇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时经纬的回答很简短:有需要的话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