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
我躺在运输船冷冰冰、硬邦邦的板凳上醒来,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寒冷使我半梦半醒,悲伤也确实还在。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这一觉醒来,发现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还有那个不大不小的背包以及令人厌恶先酒气和泪痕,这一切,无不告诉我——那并不是个梦。酒也喝过了,泪也流过了,而现在,我正在回去参加慧的葬礼的漫长途中。我终究接受了这个命运跟我开的不是玩笑的玩笑。
我所知道的就只是“她死了”,不知时间,不知地点,也不知原因。从我收到死讯的那一刻起,“她死了”这三个字就像黑压压的鸥群一样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是她的哥哥,可我从未尽过一丝一毫兄长之责。这十多年来,我们遭遇着、承受着各自的不幸,然而实际上,她要比我不幸得多。当我决定改变自己,去成为自己应该成为的人,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可她却突然就走了。她的离去,是那么突兀,那么令人猝不及防,连让我弥补过往的机会都不曾留下。
所谓世事无常、命运弄人不过如此吧?当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打开那扇十年禁闭的心门去迎接黎明,拥抱曙光的时候,命运却突然在你的门外竖起一堵冷冰冰的、坚不可摧的高墙。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是比嘲弄更甚的羞辱,是比生无可恋更甚的绝望。
悲伤似乎一夜之间抽走了我“所有”的爱与善,我不知再如何自处。可我看着旭日东升,依旧如故,并没有因为我的悲伤早来或迟来亦或不来;我看着人们依旧忙碌,并没有因为我的悲伤而放慢匆忙的工作节奏。于是我知道,那只是属于我的悲伤,与这个世界无关痛痒的悲伤。红彤彤的太阳渐渐上升,它洒下金灿灿的光芒,一路蔓延到我的眼底;又好像是从我的眼底,一路延伸至天海尽处。如果那就是悲伤的尽头,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是传说中的无涯苦海,还是传说中的人间炼狱?是任其将我淹没,还是任其将我煎熬?不管它是亦或不是,它终究只是“悲伤”,只是一种人之常情。它固然可以抽走我“所有”的爱与善,但它无法阻止我衍生新的爱与善;它固然可以令我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甚至感到生无可恋,但它无法阻止我自我治愈。
所以说,悲伤的尽头是什么?不是无涯苦海,也不是人间炼狱;不是无情,也不是绝望。是成长,是对人生的彻悟。他们需要的绝不是一个看起来比他们还要悲伤的人,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带领他们走出悲伤的人。我无法理解与体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但至少我知道悲伤是什么滋味,也知道撕心裂肺的感觉。我要给他们可以依靠的肩膀,可以拥抱的怀抱,即使我也曾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常言说命运半点不由人,可我不信命运,更不信什么方寸。现在以及以后,我都只信自己。命运善嫉,它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丝毫见不得他人的好,于是便不断捉弄每一个它所嫉妒的人。且看过往,我是否在信中写到我早已无比强大?是的,我已然强大起来,强大到敢于嘲笑命运,强大的把阴阳相隔的悲伤当成一种形式,强大到把命运和悲伤碾碎成我梦想的养料。是的,我把悲伤当成一种形式,一种一夜间自我告别的成长的形式。因为,我把真正的悼念都留在了心里,留待往后余生,留待字里行间。
望安好。
墨阳
2019.12.9
写给紫沫的第二十二封信
亲爱的沫:
很抱歉让你担心,也很抱歉在上一封里只称呼你为“沫”。我靠在运输船的窗边给你写下这封信,阳光明媚,透过玻璃照在我的笔尖,于是,我的字里行间便游离着一束明亮、耀眼却不刺眼的光芒。我想,那就是我一直在追求着的东西。它是那么美好,可却又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转瞬即逝。我多想把它定格在我的笔下,使它成为永恒,让每一个人都能看到它。但我知道,那终究不是属于我的光芒。那不是我的光和热。
我在想,我处理悲伤的方式是否太过极端。我本不该怀疑自己,但我真的难以置信自己能在一夜之间走出这场悲伤。人非草木皆有情,孰能无情?更何况那可是阴阳相隔的失亲之痛啊。你难以想象此刻的我已无半点悲伤。我甚至觉得,一个人的死亡,需要的不仅仅是默哀和悼念,更需要的是生者的感激。很荒唐、很癫狂的念头,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同时,又是那么真实。我对她的死亡心存感激,并且在我的心里无限放大,大到吞噬掉我所有的悲伤。只有对敌人的死亡我们才应该感到感激,而她是我的亲人。
我不敢对任何人表露出我的情绪,因为我害怕那是一种为世间所不容的情绪。此时此刻,我应该还处于悲伤的情绪之中,这才是天经地义的。可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虚情假意的人。于是我告诉自己,从今晚后的每一件事都要考虑应不应该,都要遵循“天经地义”。
真正意义上能够知道我内心想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她。一个无条件地信任我、支持我,另一个却不计后果地心疼我。啊!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只因其中一个已不在人世。
你说我的孤独虽败犹荣。如果这是我与命运的一场战斗,那么,我并没有失败,因为战斗还没有结束。不到最后,胜负难料。但请放心,我不会去做那些以死明志的事情,至少现在不会。因为,我所谓的“志”还没有像光和热一样传递开来,而死亡,只会是无谓的以及懦弱的逃避。
我从未停止战斗。即使有那么一些阴暗的日子里我完全放弃了抵抗,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但事后发现,我并不是毫无所得,相反,我感触良多。所以,我始终坚信,若我想要拯救他们,就得先了解他们,而要了解他们,又得先成为他们。这是最重要的,必不可少的一步。
忽然想起她说我想成为的人是救世主,我想做的事是普度众生。之后一直不愿承认,说自己并没有那么伟大,自己想成为的不过是一个流浪者,不过是一束微若萤火的光。直到我去一遍又一遍翻看我跟她的聊天记录,才发现——那不是她说的,那是我说的!突然,细思极恐,由此可见,到底有多事情都只是我主观的臆断,然后强加于他人身上。比如我爱你,你也爱我这个“事实”;比如我已经脱胎换骨的“事实”;再比如他们原谅我的“事实”……甚至我那个伟大却可笑的梦想也可能是由我一手捏造的。原来如此,那些所谓的美好事实,全都是我主观的认定。所有的一切,竟都如此如梦似幻,丝毫经不起深思的考验。
所以说,我还活在从前吗?我还活在梦里吗?可我写下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啊?我把拉得死死的窗帘又拉开一角又是为了什么啊?若我所谓的救赎,其实人们并不需要呢?若突然有人站出来指责我、否定我的所作所为呢?试问到时候我该如何自处?我有能力独自承受并处理这一切吗?而这些问题,我需要多久才能得到答案呢?
……
原来,并不需要太久,只一支烟,一盏茶的时间我便能一一回答自己的所有疑问。
不是从前。也不是梦。写下这一切是为了梦想。把拉得死死的窗帘又拉开一角是为了让死去的她能够在窗外凝视正在伏案疾书的我。不管人们到底需不需要我所谓的救赎。若真有人站出来指责以及否定我的所作所为,我只能如死去的她所说的那般一笑了之。我当然有能力独自承受并处理这一切。而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早已得到。
我望向窗外,她并不存在,只有阑珊却萧瑟的万家灯火。
安好。
墨阳
2019.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