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奴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对于傅云书会说这些东西。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楚临公的府上,她与萧阙并肩坐在一起,艳如桃李,娇憨明媚,眼神有着她这个年纪特有的清澈。
无论外面的流言蜚语究竟有多么的难听,可是似乎对于她没有任何的影响。如同一株名花,无论再多的风雨,总有人为她遮挡免受颠簸流离。
因为她出身高贵——右相的嫡长女,在朝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为她的情郎,是曦国最为强大的男人,毓烟公子,左相楚怀朝,无论是哪一个身份,都能够将她纳于羽翼下保护她免收风雨。
十五岁的年纪,最好的年华。那时的她在做什么。
父亲获罪,他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小主簿而已,县令贪污,虽然与他无关,但是昔日的同僚们万万的不会因为他的父亲而去得罪巡抚大人的。
小小主簿的生死而已。
是以当年何家获罪,母亲走投无路,巡抚以她的性命要挟母亲,母亲只能委身那个人的身下想要换取他们母女的平安。
那一天晚上的风雨格外的急骤,她与父亲在天牢里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那些人带走,父亲除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其他的丝毫无能为力;母亲被带走,父亲含恨触壁而死,她守着父亲的尸体眼睁睁的看着温度一点点的变冷,早晨母亲衣衫不整的到大牢中的时候,父亲的尸体已经僵硬。
那昔日爱笑的凤眸中,锦奴第一次见到什么叫做心冷如灰,如同一朵名花,一夕间就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枯萎成灰。母亲随着父亲去了,她在天牢中,一夕间失去双亲,从被亲人捧在手心中的娇娇女,没入贱籍。
那时,她口口声声的叫着雪洛哥哥的情郎在做什么?那时他还在家中做着画,等着讨她的欢心呢。他就是那样一个没有用的人,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
她不止一次的想着,若是父亲的官能比巡抚大,如果她的情郎足够的强大,她又怎么会沦落到欢场中呢。
何家出事的三天后,她才看到林雪洛,他只能十分内疚的看着她,似乎对于未能及时的知道何家的变故而感到内疚一样。
就算是知道如何,他不过是一介书生而已,对方可是巡抚大人,他不能更改任何结局。
何家被抄家,她没入贱籍,手中只有一幅画而已,那是母亲临死前依旧还珍藏的一幅画卷。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锦奴不知道,看似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父母,母亲心中一直藏着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英俊潇洒,博学多才,那个男人胸怀天下有经天纬地之才,那个男人有着君子之风,本是天上鸿鹄,对于她这个楚江的牡丹没有丝毫的留恋,只当她是知己而已。
他喜欢的,是名动曦国的那一朵梨花。
朝云公主,母亲的手帕之交,一个是性格豪爽的江湖女子,一个是深宫中的金枝玉叶,那般其妙的缘分让两个人相逢竟然结为异姓姐妹。可是谢三娘只知道,叫做小容的女子身份不凡,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可是从未想过她竟然是一国公主。
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喜欢将她抱在膝盖上说着当年的事情。
故事里,最多的是一个叫做顾叡的男人和小容的女人。
她说她去过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的人,从未见过世上有这般俊朗的男人和这般貌美的女人,两个人站在一起,就算是什么都不说,如同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在烟雨楼中弹琵琶卖艺——到楚江的时候,身上的盘缠被小偷偷了,所以在烟雨楼中卖艺想挣些盘缠。那一日有她看不顺眼的纨绔子弟也在烟雨楼中,所以她琵琶弹的漫不经心,手下一顿,错了一个音符。
在喧闹的人群中,根本就没有人听出来,但是那个男人却听出来了,从雅间中挑开了竹帘,看了她一眼。
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一双眼睛,斜挑的丹凤眼,多情却又冷漠如冰,不过是被他看了一眼,她竟然如同二八少女一般心不受控制的乱跳起来。
那纨绔子弟纠缠了她数日,谢三娘本就想今天过后便不留在烟雨楼中了,见着那纨绔子弟出言不逊,谢三娘正在想办法脱身呢。
那人进来,为她解围道:“姑娘弹琵琶累了,不知在下可有幸请姑娘喝一杯?”
她欣然应允,那纨绔子弟不想放她离开,便想命下人动手,名震江湖的武林盟主,又如何的会怕一群不成器的家丁呢。
那个纨绔子弟被顾叡收拾的很惨,鼻青脸肿的出了烟雨楼,便是那样的初见,如同街头巷尾说书先生一般的传奇故事,游历江湖的美人,遇到救美的英雄,如何的不会心动呢?
可是那个英雄,心中却藏着另外一个女子。
见到那个女子的时候,自负美貌的谢三娘在那个女子面前都不由得自惭形秽。那种美丽,如同楚江的梨花一般看似娇柔,但是在烟雨中带着一种吸引人的韧力。
就算是身为女子,面对这么美貌的女子谢三娘依旧是讨厌不起来。或许是因为她的天真烂漫吸引了谢三娘,两个人的关系相处的很好,义结金兰。
知道小容不过是她的化名,在很多年后,齐聚在烟雨楼中的所有人都离开了楚江,回归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宿命轨道上。而原本是楚江过客的谢三娘却留在了楚江,留在了那一段隔世经年的回忆之中。
楚江的梨花年复一年的开了又落,却等不到昔日的故人在楚江煮酒弹琴。最终,她知道那样出色的男子不过是她生命中的惊鸿掠影,此后她的一生便就活在了回忆中。
顾叡是被她一生的传奇,在年华耗尽之前她终于累了,收起了双翼,在楚江寻找到了她的良人——或许他没有顾叡的英俊,或许他没有顾叡的才华。不过是个朴实的落第秀才而已,但是他却喜欢她,可以许诺她一生的安稳。
婚后二人生有一女,为了纪念当日的故人,所以便取名为“小容”,当日朝云公主在楚江的化名。
最终谢三娘选择的嫁给的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平凡人,那个在她浮生中惊鸿掠影的男人成就了她一生的传奇,无论如何她都忘不了他的。嫁给何文远,两个人看似琴瑟和鸣、看似相敬如宾,但是她的心却早就已经随着那个人离开了楚江,留在楚江的只不过是守着当年一段回忆的躯壳而已。
所以,在临死之前她将精心描绘的一幅画交给了锦奴,自欺欺人了大半辈子,临死的时候她恍然惊觉,到底还是忘不了那个男人的。
锦奴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尽嘲讽的笑意,说道:“你说人这一生多么的可笑,似乎是活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之中。母亲等了顾叡一辈子,念着她的好姐妹一辈子却始终不知道她的身份;父亲喜欢母亲,临死的时候却不知道母亲的心中自始至终藏着另外一个男人;我以为,我的父母是天底下最为恩爱的父母,却不知道你恩爱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表象而已。”
最终,楚江是谢三娘的归宿,却不是顾叡的归宿,也不是朝云的归宿。
傅云书听着朝云的话,后背隐隐的有一阵凉意。顾叡,朝云,一个是萧阙的恩师,一个是萧阙的生母,之前坊间对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有诸多的猜测,当时知道萧阙的身世的时候,傅云书隐隐的猜测过朝云公主和顾叡之间的关系。
只是那一种猜测的话多少对先人不敬,怕触及到萧阙不愿意回首的事情,所以傅云书只能将心中的猜测作罢。
却没想到,会直接的从锦奴的口中听到关于朝云公主与顾叡果真有私情的事情。朝云公主未婚先孕,被昭帝假装赐死软禁在京城郊外;顾叡与昭帝反目成仇,昔日兄弟决裂;萧阙与顾叡之间无师徒之间亲密,似乎隔着何种仇恨,又有一种给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
是因为,顾叡是萧阙的生父吗?
可是,这些不过是锦奴的一面之词而已,锦奴又是如何的知道朝云公主的身份的?锦奴无缘无故的跟她说了这么多,会不会是别有用意呢?她会不会是故意这般说用意就是为了误导她的?
就算,顾叡是萧阙的生父。那么锦奴又为何特意的说给她听,跟他们抓她过来的目的有关系吗?
傅云书的心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在这个时候,如果多问锦奴会不会再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如果正好是锦奴的圈套,问了就中计了又该怎么办。
傅云书靠在那里,想了许多,最终将眼中的种种疑问按压下来,看着锦奴说道:“锦奴姑娘的故事让人真唏嘘不已,没想到,看似冷淡的顾叡先生,竟然在楚江欠下了这样的一笔风流债。只是让我好奇的是,真正论起来锦奴姑娘应该恨顾叡先生吧,可是为何那日见到顾叡先生的时候那般的亲密。”
这也是傅云书最为好奇的地方,怕锦奴是故意的套她的话的,所以傅云书谨慎的选择没有跟锦奴问当年的事情,而是从顾叡身上入手。
锦奴笑了笑,说道:“我也是想看看,能让我娘牵挂了这么些年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几十年过去,昔日翩翩少年郎总该老了不成样子了吧。我想知道,若是娘看见了他如今这般的模样还会不会喜欢他。”
纵然自己的父亲再懦弱无用,但是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想到父亲一心对待母亲,可是母亲临死的时候还牵挂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到底还是替父亲不敢的。
在见到,已经两鬓发白的男人,却依旧有着一种难以用语言描叙的风华的时候。那时锦奴便知道,父亲永远也代替不了他在母亲心目中的地位。
一种莫名的迁怒于恨意,甚至想着当年若不是因为她,母亲也不会选择留在楚江最终那样一个传奇般的女子屈辱而死。心中越恨,表面上越是平和,是以当楚谦音命她特意的接近顾叡想办法用当年的往事拖住他让他在楚江无法顾及其他的事情的时候,锦奴很愉快的接受了这个任务。
甚至,想杀了他——似乎那样可以减轻她这些年所承受的痛苦一般。
傅云书自然是不知道锦奴心中所想,在傅云书看来,从不谙世事的少女到没入贱籍亲眼目睹了父母双亡的锦奴已经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揣测她了。
昔日的笑容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楚谦音手下脾气阴晴不定的锦奴。
“若是跟你说太多了世子肯定会生气,你收拾收拾,过会儿,世子会亲自来看你的。”锦奴将挂在墙壁上的画卷收起来,笑了笑对傅云书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