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灭烛光后，楼内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叶不否走回老者身边，重新坐在了蒲团上，闭目静思。
他知道今日是他的贺典，几位阁主想必已经在大殿招待客人，可师傅尚未开口，他不好离开。
何况，他生性本就寡淡，除了师傅和几位阁主，他几乎很少与外人接触，平日都是待在这楼内修炼，所以在这纵山上，他这四阁主并不出名，外人更是少有人知。
甚至许多纵天阁的弟子只知道他们的四阁主姓叶。
仅此而已。
不过，今日他倒是有些想快点去外面看看。
年轻人身上的那股好奇和冲动，他还是有的。
他自小便被大阁主带上山，拜了眼前的老者为师，从此踏上一条修炼的道路，性情也有所改变。
想起过往的十几年，他有种做梦般的感觉，似真似幻。
在修炼上，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师父都会及时帮他解决，尤其是修炼的瓶颈和境界的突破，都会步步引导，助他过关。
他有如今的地位和实力，除了他日夜的勤奋和天赋外，更加重要的是有老者的教诲和指导。
当然，不可否认，中间也有些辅助因素，比如凝元丹、筑神丸和各种琼浆玉液，内服外用，有助于提升修为的，全给他当大白菜吃，这也是他如此快达到尊境的重要原因。
从开脉境到筑丹境，他就吃了数十粒凝元丹。
那每一粒放在外面可都是有价无市啊！
洗魂境到破宗境，他更是足足消耗了上百粒珍贵的丹药。
若是让外人知道他的境界全是靠这些补的，恐怕直接会吐血。
想起这些年在他身上花在灵丹妙药，琼浆玉露，他自己也有些心惊肉跳，就像一夜暴富的人又会患得患失。
……
……
“否儿，你可知那桌上的十八根蜡烛，便是从你上山的日子算起，整整十八年，你我师徒一场，也算有缘……”
几息之后，楼内忽然传出老者的声音，似鬼魅般令人无法捕捉。
叶不否缓缓睁眼，眸中似有两束妖异的紫光闪过，轻声念道：“师父的恩情纵儿永远铭记，一刻不敢相忘……”
在他心中，眼前的老早已胜如亲人，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他此生确实无以为报，那种情分已经远远胜过师徒。
“呵呵，师父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恐怕等不到你报恩的日子了……”
不否沉默，他清楚师傅的意思，大道无情，即便修为通天依旧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师父身为纵天阁的一代老祖，曾经盖世无双，如今却要永远埋葬在这冰冷的地下，无人所知。
谁都会不甘，都会唉叹。
老者没在乎他的沉默，继续说道：“你为天生道体，又秉性纯良，日后定可飞向那更广阔的世界，只是不知那时你是否还记得师父……”
“自然记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已经决定师父坐化后，为他守墓三年，报答老者的养育和教导之恩。
只不过，平日老者绝不会和他这般说话，所以他有些奇怪，但很快便想明白，或许是师父坐化的日子近在眼前，心中有许多感叹和留恋。
“呵呵，好，好，好。”楼内回荡着老者的笑声，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刻太黑，使得那笑声有几分阴历与恐怖。
不否的身旁，老者微微睁眼，眯成一道细缝，用余光扫了一眼右边的青年，心里冷道，徒儿，你可莫要怪师傅无情哪……
相处十几载，若说他对这徒弟一点情分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师徒二人在这深渊地底，暗无天日，彼此为伴，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教导他修炼一事，但他确实将他看做自己弟子，只不过在死亡面前，这份微弱的师徒情分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精心准备十八年，终于找到个天生道体，不可能会在此时放弃，十余载的呕心沥血和倾囊相授，无数的灵丹妙药和天材地宝，就是为了今日。
他生机几近枯竭，可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所以他费尽心思，不惜提前布局，极尽谋划，就是为了能换个身体继续活下去。
不过，夺体融魂唯有特殊体质才能行，而且必须达到尊境，否则在他融魂的时候，承受不了他的神魂带来的挤压，即便是天生道体也不行。
他绝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十八年，他甘愿消耗无数天才地宝就是为了尽快让他达到尊境。
在这十八年，他一直将这个弟子当做炉鼎，从当年小庄从山下抱回这个孩子开始，今日的结果便已经注定。
占据天生道体，重获新生，甚至凭借这个身体达到更加前所未有的高度，这样的画面他已经幻想无数次。
几乎入魔！
……
……
“否儿，你初入尊境，境界尚未稳固，你敞开元海，让师傅帮你看看………”
楼内传出老者的声音，语速比平常微快，甚至可以说迫切，可能他自己都未曾注意这个细节。
不否没有多想，敞开自己的元海。
这种信任就如父子一样。
元海是修炼者汇聚转化天地元气之所，也是神魂寄居的地方，对修炼者而言，元海甚至比心脏还重要。
此刻，一缕极细的光丝从老者头顶飞出，闪着微弱的光辉，缓缓飘向旁侧。
这便是老者的神魂，光丝越亮越是代表生机勃勃，可眼前的神魂就如快要熄灭的烛光一样，微弱无比。
老者的唇角闪过一抹诡异的笑容，双目紧闭。
神魂如轻飘的羽毛一般，摇摇晃晃得落在叶纵的头顶上处，然后，悄无声息的融了进去。
与此同时，一道鬼魅般的幽雾也从老者身上游出，如黑色的墨水般，顺着地面快速爬向青年。
筑丹境的元海便如池塘，尊境的元海必然更加广阔，犹如湖泊，可叶纵的元海竟如一片汪洋，无边无际，气势磅礴！
天生道体虽是世间少有的神体，但怎会如此恐怖！
神魂入体后，老者也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他的元海不小，但和眼前相比犹如沙粒一样，而且眼前的元海充满无限的生机，海浪澎湃，波涛汹涌，那些光雾之中蕴含着恐怖的星辰力量，无数璀璨的星线交织成一副壮阔的图案。
那些星线上还有着点点金辉闪烁，使得整片元海都如金色的汪洋一般，熠熠生辉。
此外，在元海上方，还悬着一颗极为刺眼的金日，犹如真正的太阳般，光耀苍穹！
那是筑丹期凝聚的金丹，也是元海的核心所在。
老者用了很长时间才平息心里的震撼，随之而来便是兴奋和贪婪。
他只是知道，天生道体是罕见的体质，没想到带给他的惊喜远比想像中的震撼。
“来的好……”注意到身后游来的幽雾，老者眼中的贪婪大绽，发出狂笑。
这里的一切很快都将属于他。
若有如此壮阔的元海，他必能重回昔日荣光，甚至迈入那更高的境界。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声音在这元海内响起，打断了老者的笑声，只不过这道声音却是微有些颤抖。
“师父，为……为什么……”
一道金色的虚幻的人影飘落而至，这是一张英俊的年轻面孔，剑眉星目，只不过此刻脸上却布满了痛苦之色。
这里是他的元海，神魂自然在此，在他的元海内，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感知，哪怕恶念邪意也不行。
所以，老者的神魂入体的刹那，他便知道了一切，可他实在无法相信和接受。
老者的笑声止住，冷漠得看着眼前的虚幻青年，沉默了一段时间，才说道：“我的好徒儿，若你真得想报答师父，便把你的身体给我吧……”
注视着老者眼中的冷漠和平静，他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痛苦，那种痛苦远比破镜、夺魂来得猛烈。
十八年，他待他已经如亲父。
可他却是个炉鼎，呵呵呵……
“呵呵，给你又有什么不可，师父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一具身体又算得了什么……”不否自嘲着说道，只不过眼中全是痛意。
一缕鬼魅的幽雾趁着没人注意，从老者的指缝中悄无声息的冲进元海，见此，老者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稍瞬即逝，可不否却如没有察觉一般，自顾得说道：“师父曾教导我，只有看淡生死，才有资格追寻那真正的大道……”
不否脸上挂着一抹回忆之色，虚幻的金发微微飘动。
“十岁那年，我贪玩不小心掉进了幽崖，师父将我救了上来，狠狠训斥了我一顿……”
“十二岁那年，我破镜成功，师父送我一柄木剑……”
“还有十五岁那年，我……”
……
……
元海已经有一半化作幽雾，诡异而阴森，整片元海都在被幽雾渐渐吞噬，可那轮金丹却依旧耀眼，叶不否没有在意这些，嘴里继续说着他令他开心的故事。
老者微微眯眼，神情依旧很冷。
他绝不可能因为几句动情的话便收手。
他生机枯竭，若再不能及时占据这个身体，他便熬不过多少时日。
看了一眼老者冷漠的神情，不否忽然咧嘴笑了，只不过笑声凄惨无比，若是神魂有泪，他可能早已泪流满面。
幽雾渐渐侵蚀了整片元海，如同墨水积成的海洋。
他决定放弃抵抗，为了偿还这十八年来的恩情。
他忘不了过去的重重，即便他和师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楼内坐着。
大道无情，可他不是大道。
他想要这身体，便给他……
身死道消，十八年后他又是一条好汉，大道路上，不用背负恩情种种，或许走得更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