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月端着药进了天工院,进了大门就可以看到正堂。
整个院子很大,建了两个寝居院落,分别住着崇江母女两个主人,周崇江和她母亲关系不好,周崇江还时常会出去,两个人很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虽然这里平时有下人打扫的很干净整洁,却因缺少了人气而显得空落落的,透着死寂沉沉的冰凉气息,一家人的心和不和睦从正堂的气氛就可以感受出来,配上周崇江越来越冷的性情,天工院给人一种不容冒犯的庄严感觉,即使周崇江不常在,下人也不敢在此造次。
林见月沿着走廊来到周崇江的寝居院落,门口有两个女人守着,面色威严冷漠,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今天有人守门,阵仗看着有些神秘,林见月稍微犹疑了一下,放缓脚步走到门前,“这是二少主要的药,我送来了。”
两人先是看了林见月一眼,又互相对视交换眼神,打开门说道:“进去吧。”
林见月进了院子,看到崇江的寝房关着门,同样站着两个守门的女人,待他端着药走近,女侍示意他站在一旁:“站这儿等着。”
院门站岗的一个女人去书房传话,由阿右转达给周崇江:“二少主,药已经送来了。”
周崇江的眼神注视着桌上完全没动过的白纸,黑眸暗沉,一旁的周议一直忍受着她散发的低沉气压,直到周崇江站起来,开口道:“走。”
林见月在房门口站了没一会儿,院门就被人打开了,周崇江率先走进来,一身杏黄色缎袍明耀生辉,周崇江阔步走来,虎虎生威,身后跟着忠实打手阿左和阿右,两个随从,还有一个周议。
守门的女人抱拳道:“二少主。”
周崇江淡淡应了个音节“嗯。”
林见月一双眼睛粘在她身上,一时忘了行礼,想起来的时候,发现崇江根本没在意。
林见月自知他在周崇江面前总是言不搭词的,这是他改不掉的毛病,总是在喜欢的人面前不由的紧张,崇江嫌他啰嗦,叫他以后多做事少说话,所以后来忘记行礼的话,他干脆就不用行礼了,对此周崇江只觉得耳根清净,懒得追究。
这还是周崇江看在林见月多年来悉心照顾她的饮食,做事体贴的份上,特有的待遇,毕竟周崇江在家族是掌刑人,犯了门规者一律严惩,即使是金枫堂的人犯错,私自外出也得交由掌刑人处罚,小到礼数不周的下人也要罚了重教一遍礼法。
屋里的男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急忙问道:“是不是二少主回来了?”
铃儿的声音从周崇江的房里传出来,声音逐渐靠近门口,门外本就没有多余的声音,此刻铃儿的一句话清清楚楚的落入所有人的耳里,林见月一惊,崇江的房里竟有一个男人?
房门打开,娇媚男人见到周崇江,立刻莲步迎上来娇嗔着说:“阿江可让铃儿好等呢,铃儿好想你啊~”
这个场面在所有人眼里都很平常,唯独林见月当场愣住了,他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如此对崇江亲昵称呼,虽然早就听说她花名在外,可终究没亲眼见过,他从未当真过。
可是现在,崇江竟然把人带回家里来了,事实就摆在眼前。
周崇江掠过林见月走进房里,丢给他两个毫无感情的字:“进来。”
林见月脸色微白,端着托盘的手不觉用力攥紧了些,心口堵着块大石头,感觉呼吸不畅,举步艰难。
铃儿想要上来巴拉周崇江,被两个打手先一步无情地拦了下来:“铃儿公子自重!”
两个打手面容冷峻,铃儿看着就来气,当着崇江的面不敢发作,委屈道:“阿江,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铃儿突然找上万悦门,被阿右接到周崇江的寝院之后对周崇江说明了来意,声称怀孕了,周崇江为了保险起见,叫来了周议确诊喜脉之后,周崇江就让铃儿等在了屋里,还让人守在门口,他心里忐忑,但想着他有身孕,而且这里是周崇江的寝房,她应该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吧。
铃儿识趣地不去扰门口的侍卫,只是周崇江走的时间越久,他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心中开始打鼓,好在终于等到周崇江回来了。
林见月忍着心头的酸楚,眼泪差点就要忍不住掉出来,他跟在最后一个进了房,端着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两个随从点起了灯,房门被门口的两个女人关上了。
周崇江刚坐下来,铃儿又在作妖,捂着肚子装模作样,“阿江,我的肚子好痛啊,你看看是不是孩子见到你太高兴了,所以闹腾起来了,。”
“一个多月的胎儿只是一团血肉,哪里就会动了?”周崇江没什么表情地说着。
林见月猛然睁圆了眼睛,他看着正在抚摸腹部的铃儿,那腹中有一个孩子,铃儿竟然有了崇江的孩子?
林见月顿时又羡慕又嫉妒,崇江要和别人成婚了,这不是早就知道要面对的吗。
周崇江看着铃儿,一句话让他如同淋了一盆冷水“这个孩子不能要。”
蓝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渐渐消失:“什…什么?”
周崇江并不想跟他多做纠缠,“我怎么知道这个孩子是我的?”
周崇江一贯只玩干净的新人,后来满春楼来了个新招牌铃儿,她嫌换人太麻烦了,就固定找他,这么久了,铃儿人倒也算安分听话,每次都让他吃过药,孩子是不可能有的。
满春楼里的人虽然有了固定的金主,可谁又能保证他有没有偷偷接过私活儿。
铃儿听出了话里的由头,急忙辩解道:“阿江,我没有做过背叛你的事啊,孩子是你的,我没有跟过别人,你要相信我啊,阿江~”
铃儿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哄着周崇江把他给纳入府中,只要能摆脱欢楼里的生活,怎么都好,利用这个孩子把事情闹大,周崇江迫于周家名誉的压力就不得不将他和孩子接进府中来,所以只要他坚称孩子是周崇江的,最好闹得万悦门都知道,周崇江就跑不掉了。
铃儿哭的梨花带雨,跪在地上祈求周崇江:“阿江,你可以去查,我真的没有与别人有染,楼里的爹爹可以作证,我一直都安分守己,绝不敢做出背叛你的事啊阿江”
周崇江听着铃儿的哭嚎无动于衷,冷言以对,“不要叫我阿江,这个孩子不论是谁的都不能留。”她看着那碗药,说:“不管怎么说,你是跟过我的,就当这个孩子是我的,喝下那碗落胎药,打掉它,我会给你一笔钱,你私底下做过什么我也不去追究了,你拿着钱走,我们之间一笔勾销,以后我不会去找你了。”
铃儿听了这话,心里慌了起来,意识到周崇江这是来真的,铃儿看向林见月端着的托盘上是周崇江说的落胎药,他急急后退了两步腿软跌坐在地上,他怎么逃的出这一屋子人?
林见月也顺着铃儿的目光看向了自己亲手端来的汤药,原来是落胎药,还是他亲手煎的药。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刚才林见月还心痛的不能呼吸,现在却呆呆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铃儿的手撑在地上,虚软的发着抖,嘴上仍然死咬着说孩子是周崇江的。
“你…,这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铃儿不敢想,就这么回去的话,别人会怎么笑话他。
这孩子不能打,可是他不敢让周崇江知道真相,周崇江已经打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如果再让周崇江知道正被他坑蒙讹骗,恐怕他连自己性命也难保。
铃儿只得退而求其次地改口,眼泪汪汪地跪地哀求,“二少主,都是我的错,可孩子是无辜的,您要罚就罚我吧!”
铃儿跪着往周崇江面前爬,被两个侍从拦截住。
孩子是他的砝码,他得留着,周崇江不认这个孩子,那他就回去找姜少主。
只怪他一月前动了歪心思,在姜太生的蛊惑下犯了错,因为他实在太想摆脱欢楼里的生活,以色侍人的日子,终会因年老色衰而遭人摒弃,他需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找一个依靠。
欢楼男人都喝了绝孕药,可他不甘心一辈子如此,没有孩子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他对楼主许诺如果有机会怀上孩子,到时父凭子贵入豪门,就许给楼主一笔钱,所以楼主对周崇江解释说蓝蝶以后从良还要嫁人,就没给喝绝孕药,只需喝避子药就好。
那时周崇江没有多想,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便依照楼主的意思了。
铃儿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态度诚恳卑微,“二少主,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孩子吧,是我不知死活痴心妄想,你怎么罚我都好,求你不要伤害孩子,千错万错都在我,求你,放过…,放过孩子啊。”
铃儿头皮都磕出了血,周崇江依旧面不改色地稳坐着,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的样子,这表示周崇江还没有生气,但同时也不会心软。
林见月见他哭的可怜,一个年龄跟自己相仿的男子为了腹中孩儿的命这样央求于周崇江,周崇江竟心如铁石一般冷眼旁观。
林见月终究是一介男儿家,谁还没有个落难的时候?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林见月有些于心不忍,崇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了?
于是,林见月才终于大着胆子开了口,“二少主,他说的没错,孩子是无辜的,你就放了他们吧。”
周崇江冷声驳斥道:“你替他求什么情?”
在场的有人替铃儿说了话,铃儿冷下来的心稍稍回了点温度,继续说,“二少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不要伤害孩子,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孩子,我可以带着他离开,走的远远的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周崇江觉得可笑,反问道:“不要伤害孩子?难道要让你留着生下来,到处跟人说是我的种?”
铃儿哑然“我没有…”
“孩子打掉了还可以再有,你再纠缠下去可是连命都难保了。”周崇江看铃儿也就只会哭闹,更谈不上黔驴技穷,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像他们这些靠卖身而活的人,怎么会在乎一个孩子的命,除非这个孩子对他有利用价值,否则对于他们的身份地位来说,独自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是无法想象的艰难,打掉孩子一身轻再拿着钱远走高飞才是明智之举。
铃儿对她的钱没有动摇,说明有更好的去处。
周崇江耐心耗尽,冷声下令“给我灌!”
“啊——”铃儿惊叫着向门口跑去,两个随从轻而易举地把他抓了回来,牢牢按住,蓝蝶丝毫挣不动,哭喊着嘴都在颤抖:“不要,二少主求你放过我吧,是我鬼迷心窍,都是我的错,您放我走吧。”
周崇江宁可错杀都不放过这个孩子,铃儿悔的肠子都青了,他怎么就信了姜太生的鬼话!
周崇江没有理会他,状似漫不经心地说着意味深长的警告的话语,“总有人喜欢动不该有的心思,你应该乖乖吃药的,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你找到万悦来就该想想后果,这个孩子必须死,你可别怪我。”
她对铃儿已经腻了,没想到铃儿察觉到之后就给她来了这么一出戏。上个月找过他一次,偏偏就有了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巧。
周崇江气定神闲地坐着,出身名门望族的人,身上总是透露着高贵的气质,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却是那么不近人情,冰冷彻骨,“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就是痴心妄想的下场!”
这话在林见月听来意有所指,今天的事让林见月一时难以消化,周崇江是特意把他叫过来看戏,杀鸡给猴看,意图如此明显,林见月怎会不懂。
林见月念书少,又不是笨蛋,他只是在面对心上人的时候有些紧张语无伦次,并不是什么都听不懂。
林见月对周崇江的心意,周崇江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是周崇江对林家的恨太深了,连带着对林见月也一起恨。
林见月心仪周崇江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有人好意劝他不要奢望二少主,并非是眼红,而是大家都知道二少主对林家人有恨,只有他固执地保持着真心。
周崇江不过就是想断了他的念头,现在林见月真实的明白了,周崇江是真的很讨厌他。
许是周崇江最近太清闲了,才会浪费时间在这看铃儿笨拙的,毫无意义的闹剧,不过更主要的是,将计就计杀鸡儆猴,让林见月认清自己的身份,离她远一点,把那种黏腻讨人嫌的目光收回去。
周崇江朝林见月看过来,对他扬起下巴示意,“你把药给他倒嘴里。”
周崇江说完话,随从掰开了铃儿的嘴。
林见月已经吓的不轻,害人落胎这种损阴德的事情突然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他惊恐地看着周崇江不敢动,端着托盘的手抖了起来,半天没点反应。
林见月看着凄惨的铃儿,声音细如蚊虫:“我…”
周崇江看他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起身过来,一只大手覆上碗口,五指一抓,扣着碗沿拿走了药碗,往铃儿走去。
随从捏开铃儿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周崇江把温凉的药毫不留情地灌进了他的嘴里。
药灌完了,碗被周崇江随手丢在地上,两个随从放开了铃儿,他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地上,失去了活力,他满眼泪光,药渍从嘴角流到衣襟上,狼狈不堪。
早知道就不应该动歪心思,就不会受人蛊惑,也不应该来这里,更不应该打周二少主的主意。
可他怎么会知道门规清明的周氏,堂堂的周家掌刑人会不顾本门清誉,逼他喝下落胎药啊。
周崇江走了,留下了一句吩咐,“把他带去下房守着,别脏了我的地,周议留下来,等他孩子流干净了就立刻送出去。”
周崇江的寝居房一侧有间下房,是院内下人睡的,今天院里的下人被安排出去了,铃儿被人挪进了那间下房里。
林见月慢腾腾地收了碗,把地上的残迹收拾完,决定去看看铃儿。
门口有人守着,周议也在,林见月小声问:“周议师姐,他怎么样了?”
周议惋惜道:“落胎伤身,很难再有身孕,以他的身份,回去之后怕是难有立足之地了。”
也是一个可怜人啊。
铃儿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周议的话他都听到了,脸边一热,泪水低落在地上,忽觉腹中绞痛难忍,似千斤重物碾过,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脱落出来,他痛到虚脱,恍然呻吟着:“孩子…,好痛,我的孩子…啊——”
听到铃儿的声音,周议推开门,屋里的血腥味传了出来,林见月看见蓝蝶痛苦难耐,地上流了很多血,衣服都染红了一大片,他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流这么多的血,太可怕了。
林见月的声音带着后怕,“周议师姐,我能帮他做点什么?”
周议翻开药箱,打开一瓶药,给铃儿喂了一颗止痛药丸:“那就劳烦,你去找一身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吧,再烧些热水端来为他擦洗一下。”
“好,我这就去。”林见月一脸认真的听完,乖巧顺从地点头,手脚利落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