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睡梦中，我依然还是能闻见夜空中飘舞的白色曼陀罗花香。在这个关于初冬的梦境里，始终有一丝清醒沿着花香旋转。我即是初冬，也是初夏。很久以来，我第一次睡得这么香。我变成了轨道尽头站着的那个短发女孩。她在沙滩上堆出了各种人生的图案。当她站在大海中央，后背的翅膀破茧而出时，我看到我的心里和她的心里都闪烁着一滴包含着爱的海水粒。于是两个六岁的小孩子赤裸着身体在海水中嬉戏，两滴海水融合在一起，姐姐与妹妹之间没有一丝间隙，完全坦诚地，她看透了我，我理解了她。在数不清的岁月中，我们一直孤独地轮回，孤独地寻找，一滴滴小水粒在数不清的个体中封闭，再也感受不到本初的爱。我们一天天涂抹上厚重的面具，最后却找不到最初那张美丽的脸，只剩下寂寞的气息。
我知道，当我从神性的怀抱中醒来时，我将再度从初冬变成初夏，一个凡夫俗子，一个没有翅膀的普通人，一个被人鱼赶下神坛的伪造品。不过，我会永远珍藏这段梦，因为我看到了自己平凡的身躯内，有一滴和神相同的小水粒。
于是，我勇敢地睁开双眼。虽然我无法像初冬妹妹那样在睁开双眼的时候，看见洁白的翅膀，飞舞的蒲公英，但是我也会捧着这颗小水滴勇敢地走下去。
睁开双眼我还在初冬的怀抱里。她抱着我站在一条奇异的河中央。这条河不是由水而是一片星星点点般的虚幻沙粒组成，烟气缭绕、仿若银河。
这是在哪里？
“时间流。”
我有些困惑，正准备问，初冬却已了知我的心念而提前作答。
这就是只有指引者才能够进入的时间流？
初冬凝视着时间流里数不清的星星点点，说：“是的。它就是在北部不断召唤我的时间流。”
初冬在看什么呢？
“每一粒沙都是一秒流逝的时间，每一颗星星都是逝去的时光中美好的结晶。”
真的？为什么我看不到？初冬都看到了什么？
“我在看每一粒沙、每一颗星星中的故事。”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看逝去的时间呢？
“因为我刚新生，我要以新生的目光学习每一粒沙中的无常与每一颗星星中的智慧，它们都是过去的指引者用一生留下来的珍贵礼物。”
过去的指引者？
“是的，时间流就是指引者的坟墓。在无常的岁月中，我们的身躯渐渐衰老化为泡沫，而我们的意识就葬在这条时间流。当我们再次转生后，那些逝去的记忆强烈地把我们召回，那些过去令我们重新领悟指引者的人生意义。”
那你们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每一次诞生，都要比过去再进步一点。从沙粒，到沙粒混杂的星星，到一颗一颗全部是星星。”
可是你们已经是神了啊，神也需要进步吗？
“虽然海水始终不增不减，但指引者的人生意义就是用每一世来严饰它，用指引者的每一生来为它增添光明。”
每一位指引者，都只能诞下一位指引者。那么，过去的指引者全部都变成时间流里的星星了？
“呵呵，时间流只是意识的反射而已。”
“那其她的指引者都到哪里去了？比如说，遗迹禁地的那尊蓝指引者？
“呵呵，蓝祭就是我，我就是蓝祭。不过每一次回到时间流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向每一世祭司致意，就像那些都不是我的人生，只是她们的戏。因为她们都曾全新地活过一次，重复但丰盈的人生轨迹。”
我惊讶地望着初冬，母亲诞下的竟然是自己？
“为了金翅天涡的承诺，所以我不断转世为海国的指引者。每一世，当我完全衰老的时候，就会重新诞生自己，并且摒弃过去全部的记忆。那些记忆从古至今，就葬在这条时间流。而我则完全鲜活地从婴儿到少女再活一遍，直到领悟的时间到了，我才会回到时间流看到过去。”
金翅天涡？诺言？
“我的第一份记忆，是诞生在天涡的婴儿。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远处飘扬的金翅鸟旗帜。我还来不及见到父亲与母亲，就被包裹在阿耆尼长袍中送入了这片深海。陪伴我降临的是光明藏、天涡古籍、镌刻着承诺的水晶球。我花了很多世的时间，想要找到回天涡的路，想要了解我的父亲与母亲，但是都毫无头绪。直到十六年前的一天，水晶球内忽然出现了寻找天涡的转机。那是初夏时节，一个女婴在凡间的峨眉小镇出生了。于是我离开海国，去了那个小镇。我在秋天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使命，当时我太老了，我的身躯已经不堪重负。于是，在那个初冬时节，我在小镇新生，变成了她的妹妹。
那么，水晶球内正值初夏诞生的女婴就是我对吗？
“是的，那个转机就是姐姐。”初冬意味深长地说。
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可以给妹妹什么转机呢？
“我也在探索，在数不清的时光里，水晶球内只出现过这一次转机。仅有这一副画面。我除了知道姐姐的诞生会令我寻找到回天涡的路以外，其他的，一无所知。”
我的诞生，会令妹妹得以达成心愿！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我的出生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好有价值。
“姐姐，世上没有普通的灵魂，只有认命的人。我在飞离沉睡森林的时候，在遗迹禁地的塑像内看到了一颗星星。那颗明亮璀璨的星星是姐姐的愿望。”
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潮湿。我深深记得那一天，快离开遗迹禁地的时候，我回过头再看了一眼指引者的塑像。我以为那是我的母亲，我在心里对着母亲的塑像讲了一席话。我当时真诚地相信，母亲在天涯的某一处，能够听见。
“我们的每一个善愿，都留在了天地间。在天地消失以前，那些良善的愿望都不会消失。所以，我看到了姐姐留在塑像中的那个愿望。它在毫无生命气息的雕像内，闪闪发光。这不是神力，而是姐姐的愿力。”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伴随着眼泪的味道。这不是懦弱与悲伤的冰冷泪水，而是当天那种热血沸腾的泪水。当天，我望着神圣伟大的指引者像，在心底对她说：母亲，我长大了以后真的能像你一样保护万民么？现在我还不敢希求这种伟大的胸怀。不过在我小时候，我心里很想保护一个人，我的初冬妹妹。请您赐我领悟好吗？我想要让她永远天真烂漫地笑！我想要让她知道，她的姐姐是一位能够保护海国的神。
初冬温柔地擦拭掉我脸上的泪水，我抱着她背上柔软的羽翼痛哭流涕。曾经，我真的以为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神的血液。我真的以为有一天自己会长出洁白的翅膀。我真的真的想要做一个能够保护海国的神。
“姐姐，请勇敢地站起来！”
可是，可是原来一切都是闹剧，她们认错人了。我不是神，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别忘了，在睁开眼睛以前，姐姐说她会永远珍藏这段梦，因为她看到了平凡的身躯里，有一滴和神相同的小水粒。我跟姐姐，区别的只是时间的沉淀而已。你看——初冬一挥手在天空中召唤出一排亮晶晶的小星星——
“你看，这颗星星里的初夏，她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谎言。哪怕是面对巨蟒的威胁，她也诚实如初；你看，这颗星星里的初夏，乱石与鲜血都无法阻挡她拔剑救护朋友们的勇气；你看，这颗星星里的初夏，她对别人的孤独感同身受，哪怕是一把圣人用过的剑，她也不忍心这末世侠客独自坠落水底，于是她想握住它，不为占有，而是怕它孤寂，所以它心甘情愿地选择了只是一个平凡人的她；你看，这颗星星里的初夏，虽然她不懂得驱使仙剑，但是在她不顾自身飞上天空救熙的时候，剑成就了她。”
我望着眼前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破涕为笑。原来，把我的人生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还有这些闪闪发光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