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阑踏进真君神殿的一刹那，康老大便看着她摇头叹呼：“何其相似乃尔。”
其实更阑不大认同。以前她小，容貌只复刻了母亲的五分，如今她已成人，较母亲是高出五分。
杨暕也觉得，她这张脸，确确实实当得起伶神。
清儿拿眼睛扫了她一波又一波，虽然没说话，但那神情也足够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是啊，早上还是娘娘，晚上就成了阶下囚，人生际遇，真是妙不可言。
诚然更阑打过天机镜的主意，但想到天机镜没有杨不念的血钥根本无济于事，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所以比天机镜更重要的，是杨暕的天眼和他手中的封天印。
正巧就有如此天赐良机，这送上门来的肥肉怎么可能错失呢。于是杨暕问她为何会在午时离开这么久的时候，更阑避口不谈，再问她为何正当午时这么巧，更阑也充耳不闻。杨暕正儿八经地盘问了她一晚上，更阑都没什么好说的，只咬定了哪儿也没去。看得出来，她很不配合，杨暕便不得不将她扣在了真君神殿。
可杨暕又说，因为她只是有嫌疑，所以不关押她，她可以在真君神殿随意进出。
于是更阑发现，杨不念竟没被杨暕关押起来。
这是说不通的。因为不管天机镜是谁偷的，杨不念身为度厄星君看管天机镜不力，怎么着都难辞其咎，一定会受到处罚，但眼下却来去自如，实在令人费解。
更阑曾带有偏见地想，杨暕是一位“慈父”，“慈父”偏疼自己儿子，从轻发落也不是个什么难理解的事。但后来她细细一想，事情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更阑还想起来，自己很久都没有见到纪书了。
她这个主人，当得实在是宽厚，纪书总在外面乱跑，很少见到她的人影。不过幸好她没惹出什么祸事，也幸好她能随叫随到。
任凭她如何野，更阑都不说什么。只要每次关键时刻出现就行了，更阑也不是没事找事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真君神殿，却有莫名的熟悉感。她知道湖对面有个亭子，那里歇歇，整座大殿的风光便能尽收眼底，于是这日天不亮，更阑就踏着秋霜，披了件最爱的宝蓝色披风，特意烧上一壶滚烫的茶，到那亭子中央的紫檀木雕花纹鱼桌上，配个应景。
整座大殿庄严久立，檐下的风铃正响，这个不属于她跟她母亲的家，依旧如此辉煌。
这么大个府邸，没有半点她母亲的痕迹，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那抹纯白衣衫从房间里缓缓走出来又隐没，姮娥的身影赫然提醒了她，这里，早就换了主人，她在此处，是作为一个囚犯。
更阑有个习惯，在茶里放糖。
其实这个习惯不好，复芸和玄戈老说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好这口。
有人在身后轻声说：“她也爱在茶里放糖。”
原来不经意间，杨暕已走到她身边，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水温透过薄薄的茶杯将热度渡给更阑冰冷的双手，更阑只扫了他一眼，便继续目不斜视地喝茶，漫不经心道：“她是谁？”
杨暕静默一阵，直到更阑将手里的茶喝完，他才摇着头发出一声苦笑：“没有谁，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但他又不死心地坐到更阑面前，试探着问了句：“你为什么喜欢在茶里放糖？”
更阑全程没看他一眼：“不为什么，就是喝不惯苦味。”
“哦。”
得到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理由，杨暕表示有些失望。更阑的态度也总很冷淡，于是他识趣地打算起身离开。
“真君打算什么时候放我？”杨暕走开没几步，更阑竟突然放下茶杯问他。
杨暕止住了脚步，回过身来：“自然要等查清娘娘的嫌疑。”
更阑与他对视，那一抹狡黠再次浮现：“不管我有没有嫌疑，从今天开始，必定会有各路神仙，逼你放了我。”
杨暕乍听此言，尚不太明白，于是蹙了眉看她。更阑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站起身来：“难道真君做官这么多年，还不懂得为官之道？”
杨暕思忖片刻，笑着摇了摇头，吐露出他的不认同：“娘娘说的为官之道，是左右逢源？是长袖善舞？还是结党营私？”
更阑顿了顿，斟酌一二：“我知道，真君心中的道，是为国之道，为民之道，这没有错。可真君应该知道，谋事用人，执政者计较的不是正邪，而是利弊。但凡想要成就一番事业，都会事先想尽办法编织属于自己的关系网，然后利用这张网捕鱼行猎。而我，现在就在这张网的中心。你说，他们会轻易放弃我，放弃这张网么？”
杨暕低头沉默，不可否认，更阑说的不错。
游神间，更阑已缓缓走近杨暕，聪慧如斯，恍似多年前的故人：“真君如果不想成为众矢之的，那就要有应付他们的法子。说到底，我只是一枚棋子，倘若棋子变成了弃子，那么就可以乖乖地留在这里被审。如何将棋子变成弃子呢？比如在她喝的茶里下点毒，在她的脸蛋上划两刀。一颗弃子，将与死人无异，因为根本没人在意。”
杨暕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过九十来岁的小姑娘，谈起生死来，竟如此云淡风轻。
杨暕停了良久，他无法看透眼前这个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也无从知晓这个孩子经历过些什么，才让她对人心参透得如此透彻凉薄，但他终归不肯赞同更阑的做法，便神色不改道：“我杨暕不是胆小怕事之辈，为成全自己而牺牲别人，杨暕不会做。”
更阑愣了愣，随即将眼神飘向千里之外，清冷道：“是么？真君真的就没有牺牲过别人？”
有。当然有。
这时，哮天犬急急忙地跑过来，对杨暕断断续续地说：“主人……主人，哪吒三太子来了！”
杨暕身体一抖，目光微滞。他记得，哪吒已经很久没踏进过他这里了，也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二哥。
也许是做了父亲，看着更阑这样的晚辈，眼里总有着疼爱。走之前，他竟用了深沉的口吻，对更阑关切道：“以后吃早饭前，不要先喝茶，容易伤着肠胃。等会儿我叫人把早饭送到你房间去。”
“不用劳烦。”更阑淡淡回应，转了身，没有一丝感动。
时光一骑绝尘，但即便时过境迁，大多记忆和事情都还能记得很清楚。
她和她，真的很像。
杨暕急急来到客厅，见哪吒正被姮娥招待着，本欲好脸相迎，但哪吒似乎不想。他一见到杨暕，就迅速别开了目光，一个字都不想废话，冷冷地开门见山道：“杨暕，我是来带更阑走的。”
杨暕看他没什么好脸色，便叹了口气：“天机镜失窃，储妃娘娘有重大嫌疑，不能放她走。”
哪吒登时怒了，他终于望向杨暕，却满眼都是敌对：“杨暕，你没有良心！”他走近一点继续说，“你知不知道她这些年受着怎样的苦，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她？”
姮娥心中顿惊，立即看了看杨暕，杨暕并不太明白，她受了什么苦，跟自己有何关系？于是皱眉追问：“什么意思？”
哪吒恨着看了他半晌，最后赌气说：”没什么意思，反正今天我就是要带走她。”
杨暕正色道：“不要忘了你是一个神！是神，就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哪吒冷笑一声，瞧了一眼姮娥，质问道：“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另结新欢？就是贪恋权位？就是累及无辜？”
杨暕竟不由得也抬高了声调：“储妃娘娘无不无辜，杨暕自有分寸！”
没想到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到了今天依旧没能释怀，哪吒锐利的眸在此刻更加寒冷，他一字一句道：“杨暕，你会后悔的。到时候，我一定要你亲自向她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