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凉风习习。有客至。
“那么纯情的姑娘,听说死在你手里。”来者白衣,声音又慢又沉,显然是个老者。话语间的熟稔,说明他们是老相识。
房间的主人喜欢点香,鎏金卧龟莲花薰炉里燃起袅袅烟雾。这种香很特别,确切地说,是特别的普通。里面能拿得出来说一说的,也不过就是配伍中的檀香一味罢了。
玄衣男子冷眸斜睨,好看的眉眼不同于平时的温厚,变得阴鸷邪气。这样的眼神,不该由万古的神明流露出来。
他端坐在屋子正中央,冷冷对回来复命的人说了一句:“下去。”
那半跪在地的人不过是一时失神,玄衣男子便立刻投以凌厉阴狠的目光:“怎么,听不到我说话吗?”
那人惊得一身冷汗,心有余悸地赶紧退出房间。
他退下之后,房内愈发诡静,白衣老者缓缓行至男子面前,对面而座:“其实她没有必要死的吧?你这么做,太露马脚了。”
“如果我不这么做,他日难免有人拿整件事做她的文章。这对我们很不利。”男子目若寒星,语气森森。
“我看不是吧?”老者抿了一口滚滚的茶,“你是真的对她用心了?”
玄衣男子冷笑了一声,带着淡淡的自嘲摇头道:“我倒想对她用心,只是她一直不给我机会。她的心在别人那里,我与她到现在都未圆房。”
老者满意这个回答,便用玩笑的语气跟他说:“其实你用心也没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就算是九五之尊,身边也一大群女人,年轻人血气方刚的,这不足为奇。但你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就像这焚香,你要取的是味,而不是烟。”可他神色蓦然一收,又用两根手指点了点桌子,淡淡补充道:“这温柔乡可是英雄冢啊。”
男子知道他是在提点自己,便沉声应道:“你放心,我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老者不再说什么了。他了解他。这么多年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向比自己更清楚。也只有他,才会想到那样迅速又不动声色的杀人方法。
不过老者慎重周密,一番曲折思虑之后,神色变得浓郁起来:“这样不行。你得做点什么,让她把心从杨家那小子那里放到你身上,如此最好。”
男子垂眸,搁下茶杯平静道:“你快走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老者点点头,露出了慈祥之意,走之前交待了最后一句:“下次这么多余的事情,不要再做。”
俗世光景易过,杨琼回刘家村已经多日了。早得知玉儿又有了身孕,心里头自然是高兴的。奈何他二人总是不愿着家。年轻人嘛,心是收不住的,杨琼开始还挺理解。但时间一久,渐渐发现是玉儿老撺掇着刘箫忆分家别住,心里就不大乐意了。娶了媳妇忘了娘,杨琼在心里默念。
他们近日才想着回来看看。回来了,杨琼就常常盯着玉儿的小腹看,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盯得玉儿不太舒服。
大家初初团聚都挺和气,但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刘箫忆和玉儿就又开始拌嘴。怎么吵起来的杨琼没听到,只听了个半截。听起来自己儿子还算是个“丈夫”,语气有些软得不争气:“好了。到时候三儿落地,还是交给娘带着吧,咱们依旧游历四方去。”
没想到玉儿听到此话并没有就此罢休,反倒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我辛辛苦苦怀生的孩子,凭什么给你娘养?!”
箫忆听玉儿这话如此阴阳怪气,他也眉头紧锁地怪道:“玉儿,娘在华山底下吃了很多苦,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呀!都是一家人,我们多顺着她,让孩子待在她身边承欢膝下,给日子添些乐趣,也算是我们的一片孝心啊。”
玉儿声音微扬:“你娘为了你不容易,所以就该委屈我么?她这么喜欢孩子,她自己怎么不生?”
箫忆也不由得将声调提高了一个度道:“玉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娘可是为了咱们好啊。娘和舅舅是亲兄妹,把孩子交给娘,娘跟舅舅好说话些,孩子既能在舅舅那里学到通天的本事,你也不用这么辛苦嘛,以前圣昭和清儿不都是这样的么?”
玉儿喘着怒气,像积攒了很久的怨念:“正因为圣昭和清儿都是交给你爹娘的,所以三儿绝对不能再给她!清儿已经让她给养坏了,这个孩子,我不会交给她的!”
箫忆感到很莫名,以前两个孩子都是交给娘的,玉儿当初也甚善解人意地同意了,怎么现在倒说起娘的不是。还没反应过来,玉儿就又怒气冲冲地坐下严肃道:“还有啊!阿昭和小宛的婚约我不同意!”
箫忆再次怪道:“为什么不同意啊?小宛不挺好的么?”
玉儿拍着桌子痛道:“小宛是挺好,但这婚约不好!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被婚约折磨的?”
箫忆笑了,上前劝解玉儿道:“那不一样。我不喜欢丁香,所以婚约是个麻烦,但阿昭和小宛竹马青梅,从小就两情相悦,我和八太子又是过命的交情,咱们亲上加亲结个儿女亲家,这样不好?”
玉儿板着脸道:“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玉儿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自己明明事事都依着她,她却日渐得寸进尺。母亲说,女子怀胎,脾气大点是很正常的,他应该退让一步别跟她计较,但箫忆还是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道:“玉儿,你以前那么体贴善良,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敏感多疑,这么无理取闹呢?”
玉儿听到这话如同剜心,含泪挺着肚子,痛心问道:“我无理取闹?刘箫忆,我为你生养两个孩子,无怨无悔地跟着你,你说这样的话,有没有良心?你看看清儿现在这个样子,野不野的就不说了,仗势欺人,无法无天,跟我们也不亲厚,说什么她也不听!箫忆,清儿也不小了吧?如果她再这样下去,断送掉前程事小,若断送了性命或走上了邪路,你要我怎么办?你作为她的父亲,可又为她想到过这些?”
吵架似乎是女人的特长,箫忆吵不过她,终是唯唯诺诺道:“不是……不是在说阿昭的事么?怎么又扯到清儿去了?”
这气头上来了,哪有人会管这些,玉儿口不择言道:“看着吧!以清儿的脾性,迟早有一日会闯大祸的!到那一天,你我就当没生过她!也少生一口气!”
“砰”地一声,清儿破门而入,抑制不住心里的激愤:“娘!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么?”
玉儿不知道清儿在听,也不知道她断章取义地听了多少气话,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失言,也已经晚了,只见清儿愤然逼问:“祖母对我好,我记得。反倒是阿娘你,从来都只偏心哥哥,如今你还这样说我。原来在你心里,只有哥哥才是亲的,而我就是一个会拖累你们的祸害是么?!”
“清儿!你……我……”玉儿颤抖着双唇不能成言,只好别开脸闭上了眼睛。明明是至亲骨血,如今却如同仇人般对峙。杨琼终于出来温言劝和:“好了,箫忆,玉儿,你们好不容易回来,就别吵架了,娘明天就和你爹到华山去住,你们小两口要和和睦睦的才好。”
箫忆见母亲如此通情达理,便立刻安抚道:“娘,我们不是这个意思,玉儿她也没有恶意,我们就是……拌了两句嘴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杨琼没来得及说话,清儿已拉过杨琼泪道:“祖母,我们去舅爷爷那里,舅爷爷一定不会不管我们的。”
杨琼一片慈爱道:“清儿,你母亲对你严厉些是为你好,她希望你成材,你要体谅她才是啊。”
这番话并没有让清儿理解,反倒让她细数起她娘的不是:“为我好?这个家,就母亲看我不顺眼。从小到大,母亲就觉得哥哥什么都是好的,而一见到我,所有的错就都是我一个人犯的,所有的祸也都是我一个人闯的。我知道母亲厌恶我,我也不用待在这里。”
清儿哭诉完,便跑了,杨琼和圣昭出去追她。小玉想叫住她,却愣是叫不出口,心里愈发又气又恼。末了,也只能对着箫忆喃喃嘲讽说:“看看,你娘的阴谋得逞了。”
“玉儿!你到底什么意思?”
玉儿索性就把话挑明了:“箫忆,你娘每次都用这样的招数,她这叫以退为进,你看不出来么?她总是这样,显得她多退让,多为人着想。你知不知道,她放了多少话在清儿心里!如果她没有挑拨之心,清儿也不至于如此难以管教,使我们母女情分生疏。”
箫忆不理解她的难处,还振振有词道:“都是一家人,他们是长辈,你怎么能用这样恶毒的想法去想她们呢?”
被他这么一说,玉儿气得说不出话,加上孕期情绪跌宕,身边无一亲人陪伴,单有沉香,他还向着自家人说话,胸中更是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箫忆一看玉儿哭得梨花带雨,生怕她动了胎气,于是赶忙服软,一个劲儿说自己错了。他俩的架终于吵得告一段落,小夫妻也总算没有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