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震进入新式小学堂之前,其父雷锦贵某一天猝然病倒,致使这个家立即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雷震清楚地记得,这是一个阴历腊月初三晌午之后,父亲自长兴县城交纳完皇粮国课的“糟米”带病踉跄回到家中,就一直卧床不起。当时,雷震与胞兄用邦正在山上抓柴叶。母亲陈氏以为雷锦贵马上就要断气了,急忙差人至后山寻找。母亲再三叮嘱兄弟二人死守在父亲的病榻之旁,一步也不许离开,以尽子责。这时雷锦贵已神志不清,“连自己家人都不认识,满口胡言乱语,有时大呼大叫,时时要起床向外奔跑,好像有人在外面招呼他似的……” 附近的本家人闻讯赶来,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屋内还烧着一盆炭火,人多闭塞,空气极为燥热。众人见雷锦贵呓语不止,于是七嘴八舌,进而铁口直断,说雷锦贵在外面肯定遇上了什么“孤魂野鬼”,或被云游的“妖魔鬼怪”缠上发身,以致鬼迷心窍,才如此言语失常的。这些人不停地嚷着让陈氏焚化纸钱,叩头祷告,求神拜符,称只有这样,才能使附身于雷锦贵体内的“魔鬼”尽快离去。六神无主的陈氏只好照办,遂出门呼天喊地,指名唤鬼,但终无效验。至傍晚时分,雷锦贵的热度更高了,双眼紧闭,呼吸短促,口吐白沫,呓语益甚,延请的“郎中”又迟迟未到,众人惊慌失措,乱作一团,陈氏急得泪如雨下,这时有亲友说应当预备后事了,以免措手不及……
实际上,这一天雷锦贵并没有离去,而是整整折腾了三个月又十六天,终于在宣统元年(1909年)闰二月十九日黄昏之际才撒手人间,终年五十三岁。雷锦贵究竟得的是什么病,至死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母亲陈氏除未请西医前来断病之外,方圆几十里远近闻名的中医,无不一一请到。令少年雷震大惑不解的是,这些个郎中大都不能确诊,不是说什么“温症着风”之类,或者就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且诊费之昂贵,常常让人缄口结舌,仅出诊一趟,非二三十元光洋不可,还要有大鱼大肉供奉。这些人大模大样,架子十足。每当陈氏问及病症时,总是吞吞吐吐,期期艾艾,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陈氏这时心里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来日无多了……
在最后的弥留之际,雷锦贵依赖自己魁梧结实的体格,维系着日见衰败的最后生命。在雷震的记忆中,父亲除患有严重的鼻炎之外,平日里很少生病,像这一次重病卧床不起则从来没有过。三个多月的病疾折磨,几乎耗尽了雷锦贵所有的体能,他很想在这个时候能吃上一碗鸡汤或鱼肉什么的,陈氏却严格遵守那班郎中的医嘱,每天只熬上一些稀饭或米汤,并苦口婆心地规劝丈夫要能忍耐这一切,等病愈之后再吃。
据雷震后来回忆,“父亲是由于营养不足而渐渐瘦弱下去的”,再加上一次又一次道士、巫祝五花八门的捉妖降魔法术,扰得病中的父亲始终不得安宁,“只要有人建议某某巫祝或某某道士法术高明,捉妖手到擒拿,即刻派人邀请其来家行法如仪。因此,道士和巫祝,此去彼来,很少间断,锣鼓喧天,号角震瓦,好人可能被吵得生病了,何况病人更需要安静休养呢?” 母亲陈氏一生笃信佛教,内心很讨厌这些道士、巫祝或三姑六婆,然无奈中又寻思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照着众人的建议去做,以免日后遭至族人的说三道四。有一次,道士、巫祝将米糠在锅中炒焦后,洒在一个火把上四处驱鬼。炒焦的米糠,洒在火把上火焰乱冲,雷震见了有点害怕,他实在是担心这样弄不好会把房子给烧了。开始时,雷震还颇感好奇,可看得久了,老是这一套,心中十分厌恶。
父亲雷锦贵之死,使雷震从小就对中医抱有很深的成见。他始终认为父亲之死完全是误于那班“胡言乱语”的郎中,“我敢斗胆地说,那些中医没有一个是对症下药的,因为他根本不知是患了什么病,也许中医看病就是‘不求甚解’的办法。……中医遇到病人求诊时,从来没有说过,此病非待专门而拒绝诊治的。他们总是摸脉后开上一个不好不坏的方子,让病人自己去受折磨吧!这并不完全是中医医德之坏,而是中医的治法,根本是一个‘一品锅’、‘大杂烩’的办法啊!” 。另有一件事,亦让雷震始终耿耿于怀。即抗战初期,重庆“国医馆”馆长、著名中医焦易堂 先生有一天突发高烧,口中呓语不止,呼吸困难,其病状与当年父亲雷锦贵极为相象。
当时重庆所有的名中医都主动前来会诊,竟无一人能断出真正的病因,于是只好私下合拟一方,声称让焦先生吃了再说……幸亏这时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先生路过这里,见状后,立即差人将焦先生即送至歌乐山中央医院,经验血确诊后,不过是患了“恶性疟疾”而已,打了几针之后便痊愈了。此事让雷震一直觉得“中医的理论和治疗的方法,实在是太落伍了……而中国人生病,误于中医者,又岂止我父亲一人而已”。
在他看来,父亲雷锦贵如果当年能够“试身西医”,或前往湖州一家教会开办的“福音医院”就诊,凭藉自身强壮之体魄,绝不至于如此早逝。当时雷震才十二岁,根本无法左右当时的一切,留给他的只能是对中医的一种轻蔑和反感。这位浙江豫籍移民之子的“固执己见”,实际上暗含着他对父亲的一种强烈情感,也是其终生无法忘怀的另一种表达。
这一年,陈氏三十四岁,身边除雷震三兄弟外,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儿。
就在雷锦贵出殡(宣统元年闰二月二十二日)当天下午,雷震同父异母的二哥雷用书出人意料地来到陈氏家中,大吵大闹,声称自己也是雷锦贵的儿子,应当按比例分得生父遗留下来的产业,并要陈氏立马把田地契纸拿出来,否则绝不罢休。陈氏未曾料到其夫雷锦贵尸骨未寒,亲生骨肉竟昧着良心打上门来。
她实在忍无可忍,当场出言怒斥其“糊涂荒唐”。雷用书泼皮无赖,当堂反目,乱打乱跳,执意要与陈氏算账拼命,全然不顾自己是一个有家室之人。早在陈氏来雷家之前,雷用书实际上已过继给雷震二伯父为嗣子。当时二伯父经营有方,勤劳克俭,其产业之裕是雷锦贵的十倍之多。
二伯父死后,留有肥田沃地二百多亩,然未出十几年光景,这一份偌大产业,竟被他们母子俩坐吃山空,卖得一干二净……现在则又要来瓜分雷锦贵的这一份薄产,其见财起意之心,超出一般之情理。此事惊动了族内长辈兰泉伯父老人,他闻讯赶来,厉声叱责雷用书,声称如若再这样胡闹下去,将打开祠堂大门,召集所有雷氏族人治以“不孝之罪”。雷用书自知理亏,中途收场,陈氏则在精神上遭受无情打击。当时,雷锦贵的灵柩尚未移往苏州后东山正式下葬,浮厝在老屋后面不远的山上。陈氏常常一人跑到丈夫坟前嚎啕大哭。雷震只要一旦发现母亲不在家中,就知道此时一定是在父亲的坟前哭诉。每每此时,雷震也会跟着母亲一起失声恸哭。
这不过是未来一系列不幸事件的开端。
这一年七月,兰泉伯父不幸染病去世,让陈氏感到身边失去了一位值得信赖、敢于说公道话的族长前辈,她对这个家的前景忧心忡忡,一片怅然。雷震这样描述过母亲当年所处的困境:“……门衰祚薄,孤苦伶仃,不仅里里外外要她一人肆应周旋,而且枝节横生,应付棘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使她尝尽了人世间的辛苦。故此后的十年间,是她一生中最艰苦的时期,也是她个人奋斗成功的时期。她个人的社会地位,也是由此时期而奠定的。……如果稍有松懈或忽略一点,我家产业定不可保,不仅我们生活会发生问题,我们的读书也就无法继续。”
这时的雷家经多年经营,已渐入佳境,确有不少田地、桑园和山场,这些都是雷锦贵夫妇二人起早摸黑、胼手胝足辛劳而得,也是全家人终年粗茶淡饭、省吃俭用积累起来的一份产业。雷用书在其生父出殡之日大闹析产,固然与他终日游手好闲、结交乡间顽劣、及时行乐的品行有关,但背后却有着某些族人不断的肆意挑唆。之后,又发生过诸如霸占水路、强行借贷、盗伐森林、或偷窃田中稻谷和桑叶等事件,为首者皆为族中一班不肖子弟,背后指使者则是一些族中长者,这些人明里暗中变着法儿地欺侮这一门孤儿寡母,目的就是想侵吞其财产。
陈氏秉性刚直,信佛而不佞佛,精于辨析事理,且不屈不挠,为保得这一份家产,不惜一切与之周旋到底。经年累月之后,终于使族人意识到陈氏是一个意志坚定、不可轻侮的女人,渐渐对她有了一种敬畏之心。当时有人送陈氏一个“老巴子”绰号,意即“老虎”。但更多的人视她为本地的“大绅女”,出了湖州城而西上,只要提起“雷四老太太”,几乎无人不晓。雷锦贵本兄弟二人,以其叔伯兄弟排行计,雷锦贵行四,故“雷四老太太”之谓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