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几岁?”她问他。
“19岁。”他终于把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一副可怜他的模样,这让他有些不舒服。她还是没想起他来。
已经过去十二年了,他怅惘地想,那一晚,他在父亲的婚礼上拔足跑了出去,好大的雨啊,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天色黝黑得像锅底,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雨里的少年泪流满面。
一直走到桥边,桥边有一个小小的休闲公园,他碰上了她,他们的肩膀碰撞到一起,差点撞飞她的雨伞。
他看也不看她,直接沿着鹅卵石往桥下疾走,善良的女孩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几分钟后追了上来,“喂喂喂……”
一直走到桥底下,女孩胆怯了,颤颤巍巍地劝道:“你可别想不开……”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石墩上的铁链子,那模样还真像是要跳下去。雨势一点也没减弱,桥洞四下里全是轰轰然的雨点回声。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女孩一直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等他终于哭得够了,才递过来纸巾。她真是个好女孩,她胆子大得惊人,竟然留了下来,一直陪着他。他听到她说她是某某高中的学生,本来是要去某某同学家为同学庆祝生日。他偶尔还会默默流泪,但心头的疼痛却是减少了许多。
后来,他们都睡着了。快天亮时他先醒了过来,她枕在他腿上,头发有些散乱,他伸出手为她拨弄一下,便看到了她耳边的两颗红痣。
眼下,当他向她诉说起从前,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期望着她会想起来曾经发生过的这一夜。
她很快也跟着醒了过来,一看天色将明未明,立刻跳了起来,“哎呀,要迟到了!”她像小鹿一样跑走,还回过头来叮嘱他:“不要再伤心了。”
此时此刻,她再次重复说起这句话:“不要再伤心了。”
他已经不伤心了,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他其实想到的却是,嗯,很好。老天是公平的,现在应该是他来对她说“不要再伤心了”的时候了。
但他只动了动嘴唇,说道:“共勉吧。”
许念真微怔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转了转眼珠子,问道:“要不要喝两杯?”
樊一晨看她一眼,淡淡地道:“我怕有人酒后乱性。”
许念真的脸一阵烫红,嚷起来:“谁啊谁啊!谁酒后乱性啊!放屁!”
他只微皱着眉,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她的脸更红了,恨不得操起桌上的杯子,泼他一脸水。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闲闲地道:“干吗,怕人说就循规蹈矩点儿,别让人抓住把柄呗。”
她轻喝一声:“到底喝不喝?”
他答:“喝。”
她这才满意地去冰箱里拿啤酒。这些啤酒还是上周她去超市的时候顺手买的,买的时候没多考虑,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与樊一晨共同饮用!
没有太多交谈,许念真把电视声音调大一点,换了个新闻频道,两人看得很认真,偶尔碰下杯。
应该喝了没多少,许念真模糊地记得,但脑袋好像有些眩晕起来。是怎么睡着的,她完全不记得了。
清晨醒来,樊一晨已经走了,地板收拾过了,空啤酒瓶被整齐地码在桌子下。
许念真有一丝恍惚,与陈正南恋爱结婚后,她从来没尝试过与别的男人独居一室,甚至还共度了一整夜。
原来,这世界是这样的,任何不可思议都有可能变成为现实。
周五晚,许念真与苏晓约好了去漫客吧,临下班,蒋咏微又给许念真打来了电话,一开口便是约她吃晚饭。
许念真婉言拒绝,只说有约,但蒋咏微坚持要见个面,许念真发觉自己真是不太擅长说NO,只好说:“我和朋友约了漫客吧见,那你也来吧。”
结果蒋咏微倒比苏晓先到。
她的药店刚开张半个月,不用问,只看她满脸神采飞扬的模样,就知道生意不错。一坐下就给蒋咏微递过来一个精美的购物袋,许念真伸头细看一下,发现里头装着几个盒子。
蒋咏微解释道:“女人用的,洗护用品。”
许念真皱皱眉头,“干吗?”
蒋咏微道:“这个牌子很有名气,效果也很不错。不瞒您说,它不上架,是我们店的直销产品。你如果有兴趣,往女人多的地方兜售兜售,我给你抽成百分之三十。”
许念真道:“我哪会卖东西?我也不知道拿去哪儿推销。”
蒋咏微道:“你不是很需要赚钱吗?我这个牌子是成熟品牌,不用花太多精力,最便宜的一套也要五百多……”
许念真怀疑地看着她,“干吗便宜我?”
蒋咏微索性道:“直说了吧,我让你做,就是为了让你赚钱!有人暗示过我……”
许念真的脸一阵发白,立刻道:“我不做。”
蒋咏微好笑起来,“干吗不做?送上门的钱不想赚是吧?最好是拼尽全力地、吃尽苦头地去赚,才算是自己的本事是吧?你傻不傻啊,你管我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就一条原则,卖出去你就有钱拿,你本着这一条不就行了?担心什么?”
许念真被她一顿抢白,答不上话来。她不敢确定真是樊一晨暗示了蒋咏微,但樊一晨的确也曾说过,要为她找份兼职。
她不愿意领受这份好意,无非是要向蒋咏微证明,她与樊一晨之间,并无多余的瓜葛。又或者,她根本是下意识地要拒绝,来自于他的怜悯与同情。
蒋咏微轻轻啜口咖啡,“无论是谁的怜悯心,你如果可以趁机得到自己想要的,何乐而不为?”
许念真听明白了,在蒋咏微看来,她与樊一晨之间,当然不可能有些什么暧昧,最多也就是一个有钱男人的恻隐之心发作罢了。
许念真有些不高兴,她很差吗?不配与樊一晨有些什么?但转念一想,确实也是,他们两人之间,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不是那种有可能相交的直线。
她默不作声,蒋咏微叹了口气,“你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明说了,我要不是看樊总面子,这事无论如何没想到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和樊总怎么认识的?”
许念真避而不答,只说:“好吧,我答应你。”
蒋咏微看她不答,也不追问,便说:“你动作要快,除了你,我店里请的那两个人也有拿货权,你早一步抢占市场,对你越有利……”
许念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洗护用品推销员。她是个与人一谈到钱就先行觉得不好意思的人,怎么会做得了推销这一行?
但蒋咏微说得对,她需要钱,她需要为自己好好打算。
她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好吧,我尽力。”
蒋咏微劝道:“其实真不难,女人身上总免不了有些或大或小的毛病,我们这个产品也是素有口碑的,只要上网一查就知道。我向你保证,只有不够卖的,没有卖不出去的。我以前还经常帮同事朋友去永州拿货呢。我能拿到这个产品的经销权,也全靠了樊一晨,所以,我才一直要给你好处。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许念真点点头,“非常明白了。”
蒋咏微道:“那我不打扰你和朋友吃饭了,我先走一步。”她拎着包站起来,随口问,“你朋友怎么还不到?”
许念真道:“她工作有点忙,可能会晚一点到。没事,你有事先走吧。”她停顿一下,“谢谢你咏微。”
蒋咏微笑了笑,说道:“不过是彼此帮忙罢了,我先拿到好处的。”
她走了,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水味。
许念真越来越发觉,从前的自己真是不够了解这个小姑,她一直认为蒋咏微任性天真,心比天高又傲慢无比,现在才明白,其实不然,相比之下,她好像比许念真更成熟更现实,当然也更坦白。
许念真看看时间,她和苏晓约好的时间都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可苏晓还没露面,电话也没有一个,这破妞,搞什么鬼呢!
她拿出手机,拨给苏晓,拨号音响了又响,但始终没人接。
许念真只好改而给她发短信——“喂,你怎么还没到?”
手机良久也没有回复,许念真再发过去——“出了什么事?赶紧给我回电话。”
此时的苏晓,正独自走在喧闹的步行街上。正值周末,步行街人流如织,嘈杂无比,手机的铃声在这闹市里简直微不可闻,但她的手机向来设置了响铃并振动,手机在包里不停地振动,她不是没有感觉,但她懒得去查看。
就在刚才,她从办公室出来,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她常去的一家专卖店发来的,店庆三周年,VIP客户只要光临专店,即可获得丝巾一条。这家店的丝巾,款式不错,质量也不错,去年苏晓还花了近三百大洋买了两条。
专卖店就在附近,于是苏晓决定先去店里打个转,再去与许念真碰头。
去专卖店很顺利地拿到了丝巾,又用五折的价格再多买一条,打算送给许念真。
才走出店门口,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是范冬文。
范冬文的臂弯里挽着一个年轻女孩,穿着包臀的小短裤,深V领白T,正微微仰起小脸,笑意盈盈地与范冬文说着什么。范冬文微俯着头,也是一脸笑意地看着女孩。
苏晓顿时便愣住了。
自从流产事故后,范冬文一直没有断过与她的联系,除开嘘寒问暖的短信,还三天两头地不请自来,抢着拖地板,从网上下载菜谱,笨拙地学着熬汤给她喝,甚至还帮她洗内衣裤……
苏晓是骄傲的,她知道他渴求着她的原谅,但她始终恼恨着“离婚”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坚决不肯原谅他。她不止一次地正告他:“你别白费心机了,我们不可能的!”
他熬的汤她一口不肯喝,当着他的面就倒进卫生间里;他帮她洗过的衣物,她抢过来自己再重新洗过;他凑上来涎着脸,求她哪怕一个微笑也好,但她却嫌恶地甩开他,喝道:“滚!”……
一次又一次,脾气与耐性再好的男人也终于忍受不住,范冬文的短信少了,也很少见他人影了。
偶尔打电话来,语气不太热情地约她吃饭喝茶,她恼恨他态度不够谦卑热忱,心头愤懑,只是冷淡地全都说不。
她一直以为,即使是这样,他也会只爱她,心里头只有她,无论她做了什么,怎么对待他,他也会一一容忍。
他们虽然离婚了,但在她内心深处,他仍然是她的枕边人,她生命里生活里最重要的唯一仅存的男人,而他对她,也是如此。她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身边会有别的女人!而且是个看上去分明比她年轻了太多的女孩!
甜蜜交谈的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就近在咫尺、失魂落魄的她,她几乎是傻愣着看着他们俩远走。
夕阳西下,柔和的光影轻轻地投洒在他们身上,从苏晓的角度看去,真是一幅美景。
苏晓有些迷茫起来,好像刚才只是突然刮起了一阵风罢了,转眼间一切都归于平静。但一颗心突如其来地揪疼起来,渐渐地,那疼痛越来越明显,她这才惊觉,原来她还是很在乎范冬文的,在她心底里,他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而今范冬文终于用残酷的现实狠狠给了她一耳光,她不稀罕的男人,未必别人就不喜欢。范冬文并不是非她不可,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爱她。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了许久,直到天色像是陡然间变得灰黑。
她随意地进了一家冰吧,冰吧很小,但张挂着的招牌上却是琳琅满目,柜台边的高椅上坐着一个女孩,看样子就知道还是个学生,大拇指上做了美甲,是时尚的骷髅头像。
身边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生,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她,显得很有耐性地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