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淼因为经常过来看望叶子柔,自然在叶家混熟了。开始的时候,宋淼和叶子爸妈都还有些拘谨,现在也渐渐自然了些。
叶子爸妈倒是很不好意思,宋淼这阵子时常过来,肯定耽误了很多工作。
他成名不易,一朝回去之后,只怕再想达到今日的高度就更难了。
不过宋淼倒是淡然得很,完全无所谓。
“你真的不用管我,我没问题的。”
他夹了口菜,“谁说我是为了来看你?我是觉得的叔叔阿姨的饭菜做得好吃,特意来蹭饭的。
“如此,倒是我得了便宜了。至于你说的工作,我本来也就没有打算当一个拼命三郎,能够接一部好剧本,认认真真地每年拍完一部戏,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剩下的时间就用来享受生活就好了,吃吃喝喝也是很不错的。”
叶子柔被他弄得无语了都,只能摇头。
对面的叶子爸妈却全都看在了眼里,可惜也只是空惆怅。
这天,叶子柔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又是漫山的泥泞,天上飘着大雨。泥流过后,天色昏沉,她艰难地彳亍着,却怎么也找不到方向。
她拼命地叫喊:
——许默涵。
——许默涵。
——许默涵。
可是没有回应。
突然,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大坑。再往近一点看是漩涡。黑色的流质混合着黑色的雨水,一点点滑进深渊。
她急着往后退,目之所及之处,竟然看到了许默涵的身影。
他大半个身子都被泥流裹挟着,面庞微弱,伸出的手臂虚虚地招着,嘴里喃喃。
整个世界都是哗哗的雨声,远处是隆隆身体滑落的声音,可是她却真的听见了他的呼喊:
——叶子,不要丢下我。
——不要丢下我。
醒来的时候,肚子有点疼,脑门上全是汗。
原来又是梦一场。
这场梦,从生死边缘回来之后,她做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感慨,每一次都是感谢。每一次醒来后都会有人搂着她,吻着她的额头和脸颊说“没事的,都是假的,睡吧”,然后把她放在自己怀里。这一次,假的成了真的。
让人惊惧的不是噩梦,而是噩梦之后的这种感觉。
从来没有,心脏如此慌张地跳动过。感觉这样强烈,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心中暗暗地想:他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天亮的时候,她给宋淼发了条信息。
“醒了吗?我有事找你。”
依旧是如此迅速,宋淼之于她的回复从来没有超过一分钟。
两人见面后,叶子柔才肯把噩梦和噩梦后的感觉告诉她。
宋淼没有表达立场,只是安静地说:“没关系,你想怎么做,我都愿意陪你。”
冬日的上午,阳光还没有完全发挥它的光热。
两人沿着马路走着,叶子道:“我还要去找他!”
宋淼一滞,“怎么,还不死心?”他说得很平静,可是话里的意思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反问。
“真的,宋淼,许默涵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样的误会,我不是他想的那样,他更不是别人想的那样。”
“所以呢?”
“所以,我还是选择相信他,也相信我自己。”
宋淼不语,兀自往前走。叶子看似柔弱,可是一旦下定决心,没有什么可以轻易动弹的了。
两人无言走着,前方不远处的银行门前突然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叶子柔路过的时候才发现争吵的男主角之一就是许默涵,剩下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她没听出什么名堂,但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没事吧?”叶子柔发现许默涵脸上挂了彩,伤口的郁积已经成了紫红色,可见这帮人下手之重。
叶子不管不顾地上了前,被许默涵一把护在身后。
“你做什么?”他吼道,又对一边像是透明人一样的宋淼喊道,“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拉过去?”
“我知道,你有苦衷的对不对?对不起,我不应该不相信你的。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你不要撇下我,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许默涵苦笑道:“叶子柔,你够了。有些话,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不要这么纠缠好不好?你也看到了,我现在麻烦一大堆,真的没有心思管你。”
他说完之后继续跟眼前的人周旋,可是叶子柔不到黄河不死心,总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梦醒了,他就回来了。
许默涵抬手重重地把她往后一推,宋淼果然出手接住了她。
“我还有事,现在没空理你。”
说完,跟着面前的人上了车。
叶子柔难受得要命,泪如决堤。
“叶子,你醒了没有,难道还要闹下去吗?”
叶子泪眼盈盈地看着他,直摇头。
身后车子渐渐驶远了。
叶子情绪难平,心中急急难稳,慌乱之下从宋淼怀里钻了出去,迎着前面的车子奔跑。
她有一种感觉,如果再不见他的话,这辈子恐怕就再难见到了。
她拼命地喊:“许默涵,等等我。”
“不要丢下我。”
车流如织,声音嘈杂,哪里能够听到一个女人柔弱的呼喊?
宋淼起身追出去的时候,叶子柔已经被强大的撞击力推向高空。她穿着鹅黄色的衣服,像极了开在空中的迎春花。
不是么?
冬天早已经来了,春天不会远了。
一个急刹车,车里的几个人差点飞到了窗外。
许默涵奔向叶子柔面前的时候,看到的是红色的温水和鹅黄色的花。
还有身下缓缓流出的血。
交通堵塞,根本前进不了一分。
许默涵抱着她一路狂奔,赶到医院的时候,声嘶力竭。
叶子躺在急救车上,风一样地被推进去。
只听见医生用急促的声音喊道:“伤者为孕妇,去请产科的王主任过来,马上准备手术。”
许默涵僵在那里,耳朵轰鸣。
宋淼赶到的时候,许默涵正靠在墙上,游魂野鬼似的。
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拳。许默涵被一拳打在地上,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溢着血。
他忽然变得瑟瑟发抖起来,抱着膝盖,似怕非怕地看着手术室寂静的大门。
无限的时光,急迫的心情像是利刃剜着人的心。
白天,傍晚。
黑色照常涌来,可是黎明却看不到头。
许默涵坐在地上,宛若石雕。
他抓着头皮,手上是一缕一缕的头发。
像是被人设置的机器人,不时地抬眼看看,然后就化作死一般的沉寂。
——叮!
红色警报解除。
翻身站起的时候,脚已经麻了。整个人是连滚带爬地出现在医生面前,声音喑哑,一开口,像是葬在黑夜里的魔鬼祈求原谅。
“医生,她怎么样了?”
医生把口罩摘下来,抹了把脑门上的汗,还未开口,身后的大门中就推出来一辆急救车。
许默涵好似发了疯,飞也似的扑奔过去。
——叶子,对不起!
他在心中默默地说。
番外一春心不与花争发
现在是凌晨三点,外面漆黑一片。
我刚从公司回来,可以呆的时间不长,六点钟还得东奔西跑。
只这么一小会,坐在窗前给你写信,第七封信。
这个数字好像一直都不怎么吉利——七,也是一种颓败的预测,也是一场轮回。
没错,你已经昏迷了七天。
这七天里,我突然明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是什么感觉了。医院的走廊里空旷、死寂,甚至一生踢踏声响,都会让我猛然惊醒。
我抬头看看,你还是静静的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隔着玻璃往里看,宋淼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守在你身边,兢兢战战、无微不至。
我总是在想,守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明明应该是我啊!可是为什么变成了别人呢?
然而我的愤怒仅仅燃烧了三秒,就全然湮灭——是我,许默涵,亲手把你推开的;是我,许默涵,决然无情的对你背过身的;也是我,许默涵,一手把你弄成了现在这般颓败的。
我又如何能有资格?
你哭着喊着,你说你相信我;你拉着扯着,你说你喜欢我;你小心翼翼地说着,你想要嫁给我,我们结婚吧。可是我只是冷冷的拒绝了你,就像那次山间的泥流一般,面目可憎,寒冷无情。
你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要这样伤害你呢?
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一个让人生恨、令人讨厌的人;原来一个人也可以如蛆虫一样,令人生厌,令人作呕。
我有什么理由去质问别人呢?
我以为自己只是想要亲手挖下一个坑,然后把所有的不幸都埋藏在里面,包括我自己;我想要你安安心心的度过一生,你那么皎洁明亮,我不想你陪着我一起黯淡无光。
殊不知,我如此的自以为是,才是对你最大的伤害。
老婆。
对不起,我只能偷偷的这样叫你。
我不知道,这个称谓,还会不会再属于我。
毕竟你那么曾经的渴求过,我却一言不发。现在却恬不知耻的这样,你不愿意也是应该的。
那天,你看到我和周茉在一起的时候,你的眼神是那样的震惊,又是那样的不可置信。酒吧里如此嘈杂,我却好像听见了你心中的大厦倒塌。你呆呆的站在那里,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我真的怕你会冲上来生生质问我。
我背对着你,看似背影坚硬,实则心内颤抖。
周茉看着我,小声的说:“千万要忍住,今日的转身,也许就是明天的末日。”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也是怕我功亏一篑。
看吧,我就是如此自作聪明,过早的把棋都布下了,我甚至暗暗说服自己——过了这段时间,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走后,周茉安慰我。
我摇摇头,突然有些疑惑,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不是错的?
公司遭遇危机,始料未及的一场。境外资金全部冻结,公司内部也是枪痕弹迹,高层卷财海外,影踪难觅。爸爸被监察机关带走,妈妈大病一场。他们是我最亲的人,你也是我最亲的人。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没有人知道什么时间结束,更不知道窟窿会有多大。
我不愿意你好不容易从生活的迷雾中出来,又陪我踏入另一场沼泽。
那天,你告诉我有一场签售会,问我能不能去。
我当然愿意,十分愿意,非常愿意。
可是我不能。
当回答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了你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和旋即又恢复清明的淡然。
签售会当天,我紧赶慢赶,总算抽出一些时间赶了过去。
会程已近半,你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对每一个拿着书的读者点头微笑,像小学生第一次写自己名字那般,庄重、自信又优雅的签上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
你是凡间的精灵,我却只是会让你痛苦受伤的荆棘。
我默默的站在场后,看到你空隙间对着助理吐舌头,脸上洋溢出来的羞怯和紧张,像个单纯的孩子。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抱抱你,然后亲亲你的额头,告诉你,老婆,我亲爱的姑娘,你是最棒的。
我真的没有办法离开你,可是看到你如此美好,我也再没有理由成为破坏这份美好的人。
接到回公司的电话后,我立马给周茉打了个电话。
这场戏码里,她从来都是一个局外人。
她曾经问过我,“许默涵,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你一定要想清楚,这样做对一个女孩的伤害有多大。有可能是一辈子也难以挽回的伤痛,你确定要这样?”
我点点头。
她说,“好,这句话我只问一遍。既然你如此,我会尽力帮你。但是希望你不要后悔,无论结局是什么样。”
周茉很聪明,很多时候我忙于处理公司问题,都是她在我身边。
她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人,可是好几次,她都跟我说,“许默涵,你好狠!”
“许默涵,你就是一个王八蛋。”
“许默涵,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她,这一点也不公平。”
我无奈的笑了,周茉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呢?
那段时间,忙的焦头烂额。
好像整个世界都压在我的身上,我回到空荡冰冷的房间。
“叶子。”
情不自禁的喊道,却没有人回答。
什么也没有。
我把你弄丢了呀!
直到你出现在门前,你告诉我你相信我,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你说是我有苦衷瞒着你。
是啊,你是如此的信我、爱我、念我、护我。
可是,我又怎么可以和你说呢?
你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啊!
我只能说,“这件事情早有端倪,一切都已经是注定。”
你说,是我有意而为之。
我却良久无话。
心思都已经被你猜中了,只好假装无语。
我转过身,生怕看见你的眼神。我害怕你的目光,害怕你的一切一切,我怕自己苦心孤诣这么久,到头来变成了白费。
我说,“你走吧,去找宋淼。”
我是多么心狠,才能说出这样伤人伤己的话?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我究竟还能愿意把你推向谁的身边呢?除了我,我还愿意谁来守护你呢?除了我,却已经没有我了。我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舍不得你的人,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放在心口揣着,怎么竟然糊涂到说出这样的话?
我看到你颓然的目光。
那一刻,你是不是也非常生我的气?
可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么大意,不该放任你离去,不该忽视你的一点一滴的难过和异样。
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是生病了。
我看着你离开,看着你和宋淼的身影像是黑暗人群中的蚂蚁。我暗暗的幻想,你身边的人是我。
直到你冰凉的身子靠在我的身上,直到医生那句“伤者为孕妇”响起,我才知道,你怀孕了。
当头一棒,我整个人懵了。
叶子,我最最亲爱的人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了我们的孩子呢?
我整天盼着,有一天我们一家三口,甜甜蜜蜜的在一起。孩子骑在我的肩膀上,我牵着你的手。我们一起玩耍,打闹。晚上,我们一家人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我牵着你的手,你靠在我的怀里,孩子趴在我的肚子上。窗外是微风阵阵,繁星如梦。
我盼了这么久,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我真是混蛋。
世界上最大的混蛋。
手术后的第二天,你醒来过一次。像是茫茫然四下无措的人,当我听见你因为失去孩子而嫉妒悲痛的神情后,我才知道,周茉的话,竟一语成谶。
你傻傻的靠在那里,手放在肚子上,缓慢、不舍的游移,眼神没有焦点的盯着。
竟是这样,哀莫大于心死!
我走过去,轻轻地喊着,可是你一动不动。
我摸着你的手,冰凉、瘦削,无端端的一个人,被我折磨成了这个样子,我是不是要下地狱呢?
叶子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可是真的希望你能够快点好起来。
我宁愿那个被车撞的人是我,我宁愿忍受烈焰酷刑、地狱折磨,就算把我整个人交给魔鬼,我也不希望你受到一丁点伤害。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如果,可以重来的话,你还会选择遇见我吗?
我转过身,你安静的躺在那里,面色苍白,周身插着管子,像一只刺猬。
我却突然想抱抱你——抱抱令我心疼的姑娘,是我伤你至深;抱抱我最最亲爱的人,是我让你承受着诸多切肤之痛;抱抱我心尖上的宝贝,是我推开了你想要一世相守的手。
我走到你的身边,你的气息微弱,像是孱弱的猫咪。
我伸出手,又缩回来。
你一定不愿意再看见我吧,你一定很讨厌我了吧,我这么做是不是又会让你再一次难过和痛苦呢?
我看着窗外。
突然想到泥流后,两人在月下散步。
你说,我是个出色的骗子。
没错,我就是一个骗子——从前,我用自己纨绔放荡的外表欺骗你;之后,又疾言厉色的用行动和言语来欺骗你;现在,还利用彼此最深沉的爱意来伤害你。
可是,再出色的骗子也不愿意欺骗自己最爱的人。
如果可以,我愿意换一种方式。
无论如何,只要不是这样让你受伤的一种。
我的公主,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遇见了你,同样,最大的磨难也是欺骗了你。
叶子啊,我心爱的姑娘,不要再沉睡了,醒来让我看一眼,好吗?
番外二一往情深深几许
许默涵来到了安徽。
那天,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滔天的湖水,像是龙王动了怒,周遭的一切都泡在水里,起起伏伏,压得人喘不过气。
湖面上飘着锅碗瓢盆,男男女女黑压压的堆在一块,有的面朝下泡在水里,有的脸朝上,不用费力就能够看到他们苍白褶皱的脸。许默涵费力拨开一道尸流,往前游。
前面停泊着一艘小船,床头放着一个啼哭的婴孩,船尾处立着一个人影。
四下万籁俱静,哭声像是天幕,轰然盖下来,诡异的可怕。
许默涵借着浮力,停下来。
他盯着那个人影看了很久,直到脚抽筋,身子沉沉然往下坠落,整个人才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后背早已湿透。打开手机,六点钟还没到。
睡意全无。
他起身,收拾好自己。走到厨房拿了几块切片,打开冰箱拿了牛奶。
关门的时候,一张褪色的绿色纸条秋叶般落到他脚边。秋叶支棱着身子,隐约露出上面的一行字。
许默涵捡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很是小心翼翼的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钱包里。
简单的吃了早饭——又怎么算得上早饭呢?杯别冰凉的牛奶,四块硬邦邦的切片,只吃了四分之一都不到,可是没有胃口,吃不下。
这些日子以来,许默涵像是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好像根本就觉察不到累似的,工作到凌晨才回家,本来休息时间都不够,恨不得晚觉变成午觉。
饶是如此,他还是会每天赶到医院。
有时候,病床前有人了,他就躲在门外,痴痴的看着,常常一动也不动,有几次都被里面的人发现了;有时候,赶上好时候,里面没人,他会悄悄的走进去,然后很认真的低下头,认真的打量着床上人的眉眼,希望她能够在某一瞬间突然睁开眼睛看看他。
他真的很累,真的!
他向来自诩身强体壮,然而再坚硬的石头,也不能抵挡疾风骤雨不间断的侵袭。他这块大石头,已经在生活的凄风苦雨里摇摇晃晃了。
然而,看到她的时候,再累,也会觉得倏忽间,畅快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每天处理事情结束之后去看上她一眼,已经成了习惯。
研究表明,坚持一件事情21天,就已经成了习惯。
可是对于她,每一天都是一个21天。
许默涵出门的时候照了照镜子,理了理着装,整了整领带——这是叶子用她的第一笔工资给她买的,一条领带一个月工资没了。
许默涵笑她傻,叶子却觉得很开心。
他对着镜子里的男人笑了笑,出了门。
镜子里留下了他通红的双眼,和长久没有休息好的倦容。他每一天都活力满满的出去,殊不知有些事情早已经映在别人眼里了。
他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埋在文件堆里,每天要拨打接听无数个电话,有时候是对方无理的谩骂,有时候是故作姿态的虚假,甚至有时候还能接到更无耻的。
“想要投资,可以啊,没问题的。”
他大喜,抑制住激动的声音,“太好了齐总,我们想要五千万的的投资。”
里面顿了顿,没了声音。
许默涵又说,“不好意思,我们太仓促了,您看三······”
“好。”女人打断他的话,“别说五千万,八千万都可以。”
许默涵觉得很有希望,大喜,忽听她道,“有个条件!”
“什么?”
“五千万换你半年的使用权,若是把我伺候好了,投资金额还有机会翻倍。”
许默涵的呼吸骤然间断了几秒,他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齐总这么有兴致,一般人可真是招呼不来。再见!”
挂断后,无端一声脆响,手机裂成了几瓣。
深黑色的电子屏幕还在闪烁不停,像是苟延残喘的死狗。
他靠在椅子上,呼出的空气像是一座座无形的山峦,把他整个人包在里面,密不透风,喘不过来气。
朋友进来的时候,看见他颓然的靠在椅子上,地上躺着一只半死不活的野狗。
“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鬼样子?小心哪一天猝死在办公室里。”
椅子上的人不答。
“就你这样,连自己都收拾不好,怎么打理公司?”
许默涵睁开眼睛,“你这么嚷嚷,我怎么休息?”
朋友一愣,还想再说什么,知趣的闭上了嘴。
许默涵背过身去,脑子里却无端回忆起昨晚的梦境。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把这个梦告诉朋友,希望能够得到一点解答。
朋友皱着眉,不执一言。
最后,他的回答以一个古老的神话故事收尾。
许默涵没了睡意,他决定赶最后一趟航班,去一次安徽。
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把肝胆俱裂的狗揣在身上。
朋友喊道,“拿我的手机用。”
许默涵已经看不见身影了,他挥挥手臂,示意没问题,此时,死狗突然停止了闪烁,四瓣的屏幕突然间恢复了正常,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新桥国际机场。
从机场外打了车,直直的奔赴目的地。
朋友是安徽的,在他生活过的地方有一座举世闻名的人工塘,名叫芍陂。这座两千多年前楚时的人工塘,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塘。许默涵听别人说过,可是不知道这里面竟然还有这么一个故事。
传说,只要在塘碑处,绕着塘左三圈,右三圈,最后再回到终点,就能在原地处得到一个珍珠。能够有起死回生的作用,能够完成持珠人心里的愿望。
这种话自然不可能信。
尽管朋友还神叨叨的补了一句,村子里有人的确这么干过,最后的结果也如了他的意。
许默涵不信这些,可是这些都关系到她;再加上昨天晚上的梦,以及至今还在昏迷当中的叶子,他不期然间就把一切当成了天意。
下了车,看到茫茫一片水域,脚下忽然有些颤抖。
他忽然觉得朋友骗了他,这哪里是塘,分明就是湖,或者是一片海。
他抬眼看了看天空。
他低下头,开始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奔跑起来。
日已西沉,他才跑完。
回到终点的时候,早已经是个汗洗过的人。天空起了暮色,刮起了风,凉爽舒适。
可是并没珍珠。
明明早已是注定的结果,却无端有了深深的失落。
他随即苦笑了起来,似乎在嘲笑自己的痴。
他从手机上定了机票,准备坐车去机场。
“小伙子,来都来了,买些糕点带回去吧?”
许默涵看着年老的阿伯,他一直就在那里,同行的人早已收了摊,只他笑眯眯的倚在竹椅上。
许默涵走过去拿了一盒,付了钱。
他走了几步,回头,看着买东西的阿伯,忽然发现他在对着自己笑。
“阿伯,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阿伯笑得更大声,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无端的道了句,“若是水天一色,则万事皆为星辰。”
许默涵定定的看着,上了车。
不远处,月色斜斜的投下来,水波粼粼,光和水交相辉映。
回去后,许默涵忙的马不停蹄,有人愿意给他投资,这是难得的机会,一定要抓住了。
许氏并不是烂泥,只是时候未到。
这个曾经的商业巨头,不可能轻易在时代的洪流里偃旗息鼓。
等到许默涵稍稍忙完,已经是七天后了。
他回到医院的时候,发现病房是空着的。心中旋即涌上一股不好的念头,可看到椅子上熟悉的杯子时,才放下心来。
醒了,她终于醒了。
许默涵鼻头发酸,竟然有些想哭。他忽然觉得自己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要不要冲出去找她?要不要给她买点好吃的?要不要出去换一身衣服,自己这么邋遢,身上早已经馊了。
踯躅间,和门外的人撞了个迎面。
二人四目相对,什么预先的措辞,此刻都用不上了,只能呆呆的看着。
她瘦了,脸颊变得更加的瘦削,身子像是春风里孱弱的柳条,万幸的是,面上有了喜色,总不至于再让人觉得生命无望。
他刚想开口,就听见她用微弱的声音对宋淼说,“我们进去吧!”
两人像是没有看到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我渴了。”叶子说。
“我给你倒杯水。”
“不要,我想要吃水果,你帮我削一个苹果好不好?”她举起自己两只遍布针眼的手背,一边哀求,一边看着他,像个纯洁无辜的小兔子。
宋淼摸了摸她的头,“好,我给你切一个小块的。医生说了,苹果不能多吃。”
她乖巧的点点头。
许默涵不自然的就退到了门外,似乎自己都觉得有些碍眼。
他静静的看着、茫然的看着,痴痴的看着、满怀希望的看着。
等到她手中的苹果吃完,已经躺在床上了,他才回过神来。
外面春日灿烂,身心却如沐寒冰。
他戚戚然的回身,全然不知有什么样的目光已经悄然掠过。
然而,他还是没有放弃。在每天结束辛劳之后,他依旧会去医院看望修养中的她,尽管很多时候都能看到令他难过伤心的一幕——宋淼陪在她身边,两人微笑交谈,好似外面春色融融的一派和谐。
他不敢打扰,生怕惊动了枝头的鸟儿,一去不复返。
有时候是深然的晚上,寂寂月色,他默默的走到床边,看着她安然的呼吸。
常常一呆就是很久,期间,她轻轻翻了个身,都能让他像惊弓之鸟,快速的闪到帘子后面,等到平静之后才怯懦的出来。
她的呼吸,她的眼角眉梢,曾经是掌心的温暖,而今却离的这般遥远。
他缓缓的走开,月色将他的身影无限拉长,延展到床边的人的手心里。
叶子的气色越来越好,就是身子还虚弱的很。
每个人都觉得她应该是好了,可是只有自己明白,面上的笑容不过是让关心自己的人放心,心中的伤痛已经结痂,白骨之上的痕迹却是难以愈合。
许默涵每次都是远远的在边上看着,不敢去打扰她,但是也不会刻意的避开她。
有好几次,两人的目光交汇。许默涵躲闪,叶子云淡风轻。
他远远的看着,手肘撑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的竟然睡着了。
这么久以来,他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完整的觉,每天的睡眠时间甚至都不够四小时。他的身体就像一只空虚羸弱的瓢,一不留神就会沉入水底。
看着看着,竟然欣悦的睡着了。
醒来后,身上盖了一件薄毯子。他一愣,心中竟然有了丝丝惊喜。
“先生,你醒了?这件毯子我们要收回了!”
他苦笑。
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她恋恋不舍的起身,“谢谢你!”
身后,却有一道目光紧紧相随。
在那之后半个月,投资金额到账,许默涵马不停蹄,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三个人用,每天都睡在办公室里。常常因为一个很微小的动静醒来,明明才睡不到两小时,瞬间又没了睡意,只能继续工作。
没日没夜,没夜没日。
不出所料,光荣的住了院。
急性胃出血。
索性,工作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
他看着手臂上塑料点滴管子,心中竟然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闭上眼睛,身子重似泰山,终于可以睡一场好觉了。
气息均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推开了门,傻傻的看着,像是走错了房门。病人止步,呆呆看着。然后慢慢的走进来,轻轻的坐到床边。或许是哪里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人,像是看待久违的老友一样。
她轻轻摸着他的脸,手指划过他脸部瘦削的轮廓,上面的胡茬刺手,她却舍不得放手。
这么久了,无论何种痛,无论何种伤,她还是她,因为他的一点一滴、一丝一毫而揪心难过。
她俯下身,闭上眼睛,亲吻他。
许默涵的睫毛轻颤,明明如坠云雾,脑袋沉的要命,却还是有种本能的反应,让他睁开眼睛。
呼吸骤然一滞,眼前的人眼角含着泪,闭着眼睛,诚挚的像是祈求神明的使者。
他的手不禁抖了几抖,她是爱他的,她还是舍不得他。
病人觉察出异样,睁开眼睛,已经迟了。
许默涵拉着她的手,明明还生着病,却像是有无穷的力量,狠狠的吸附着她。
这一次,哪怕风动云涌、荆棘绕身,他也不会再把她推出去一分一寸。
叶子柔抗拒,许默涵侵略。她发了狠,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弥漫着腥甜,他却甘之如饴。
良久,她也放弃了。
也罢!
她双手攀着他的脖子。
终于,他终于又回来了。
他们终于又回来了!
番外三 星恒
叶子柔前脚刚到家,后脚就被小家伙撞了个趔趄。
“妈妈,你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
叶子一边抱着他,一边换了鞋。
她在外面待了两天,签售。
“真的吗,有多想?”
小家伙歪头沉思了一会,“嗯···有这么想!”
他肉呼呼的小手拢起来,圈成了一个圆圈。
“这么想啊!可是,妈妈忘记给你买礼物了。”
小家伙噘着嘴,明明一脸不开心,却还是说,“没关系,我还是一样的想妈妈!”
叶子无奈的笑笑,点了点他的小鼻子,放他下来。
“礼物在包里,自己去拿吧!”
小家伙立马来了精神,开心的直扑棱,“谢谢妈妈,谢谢妈妈,妈妈我爱你!”
叶子听着他咯咯的笑声,躺在沙发上休憩。
那一次后,身子差劲很多,明明没有很劳累,却总是常常感到感到疲惫。
晚间,小家伙在一边玩积木,叶子在厨房做饭。
这么些年,手艺更精进了,毕竟家里有两张精雕的嘴!
开门声起,一人西装笔挺的进了门。他松了松领带,捶了捶脑袋。
小家伙听到动静,眼睛立马亮了,招着双手开心的大叫,“爸爸,爸爸,爸爸回来啦!”
许默涵招招手,也算是回应了。
家伙摸不着头脑,自己没有犯错呀,为什么爸爸不理他呢?难道他真的是爸妈买红酒赠送的吗?
他疑惑的看着,只见这位爸爸放下公文包,径直走进了厨房。
许默涵从后面抱住她,“老婆,我好累。”
叶子柔顾不得打岔,“你先去歇一会,饭菜马上就好了。”
“好。”
过了一会,还是没动。
“怎么了?”她问。
“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叶子柔气笑了,但还是乖乖的亲了他一口。
许默涵像是得了蜜的小孩,乖乖的出去了。
小家伙跟着爸爸屁颠屁颠的进了卫生间,爸爸在洗手洗脸,他就盯着看。
“许星恒!”
“嗯?”
他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许默涵单手把他提了起来,“要吃饭了,我们洗手。”
他乖乖的把手放进池子里,小手指一动一动的玩着泡泡。
洗完后,许默涵搂着宝贝儿子出了门。饭桌上,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爸爸,我们明天去游乐场玩好不好?”
“爸爸明天有事,下周怎么样?”
许星恒低低的“哦”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
他还是有点怕这个爸爸的。
然而第二天,许星恒同学还是缠着妈妈去了。
“可是,今天有雨。”叶子解释道。
许星恒小朋友看了一眼大太阳,觉得妈妈在骗他。
最后真正出门的时候,才知道现在的科技有多发达,预计下雨时间,是可以精确到小时的。他自己倒是玩乐呵了,叶子被淋的不轻。
回到家后她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蜂蜜水,许星恒跑来怯怯的说,“妈妈,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妈妈好着呢!”
小家伙愣愣看着。
傍晚,许默涵回家后,一看叶子的样子就知道淋了雨,再看一旁乖巧的许星恒,就知道肯定是这宝贝儿子拉着她出去玩了。
许星恒担忧的看着爸爸,一脸诚恳。
“许星恒,面壁思过五分钟。”
他放下手里玩具,乖乖的跑过去。一脸伤心,却知道爸爸总有自己的道理,而且自己这一次真的犯了事。
“怎么样?”许默涵搂着她,温柔问道。
“没事,不要紧的。你别对他这么凶,孩子还小呢。”
许默涵点点头。
叶子柔身子再经不得伤病,本来他们都觉得不会有孩子了,可是老天竟然又给了他们希望。他永远也忘不了叶子柔生许星恒的时候,那一刻,他甚至想说,孩子不要了,只求她不要再那么痛苦。
还好,一切都回来了。
晚上,许星恒洗的干干净净的钻进被窝里,凑在一边,妈妈还在洗漱,他不敢往爸爸边上去。
许默涵正在看书,头也不抬,一伸手就把许星恒抱在了怀里。小家伙知道爸爸消气了,高兴的在他两边脸上各亲了一口。
许默涵合上书,问他,“爸爸罚你了,生气吗?”
他摇摇头。
“真的?”
“真的。”小家伙用力的点头。
“你要知道,你是男子汉,不能让妈妈受伤害,知道吗?妈妈是咱们家的小公主,我们要保护妈妈,懂吗?”
许星恒小朋友觉得有些凌乱,但还是脆生生的说,“我明白的。我不仅要保护妈妈,还要保护爸爸。”甚至还伸手小手,比划了一下。
叶子笑道,“他还小,说这些做什么。”
“就是因为小,才要从小告诉他,妈妈是有多不容易,这样他长大了才知道感恩。”
叶子上了床,许星恒欢喜的翻了个身子,给妈妈留了个绝佳的好位置。
他趴在爸爸肚子上。只露出两只小眼睛,一闪一闪,就像外面的繁星。
“爸爸,我为什么叫星恒?”
“因为你是从星星上来的。”
“可是,你不是说我是你们买红酒赠送的吗?”
叶子柔发笑,这下露馅了吧!
“明天爸爸再告诉你,现在就安心睡觉吧!”
小家伙点点头,忽然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看的两个大人一愣一愣的。
叶子这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刚要起身,许默涵却亲了一口,“好了,可以睡觉了。”
小家伙看着妈妈,觉得很奇怪,但是爸爸的肚子实在太舒服了,很快就起了睡意。
不一会,竟然还有点想打呼。
“对呀,你怎么就想着起这个名字呢?”
“星恒,有什么寓意吗?”
“星为星,似万里星河,恒久永存;星亦是心,如坚韧之花,永远绽放。”
叶子柔往边上靠了靠,偎着他。
十指相交。
窗外繁星闪烁,万里星河,三颗熠熠生辉的光点,盈盈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