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一颗栩栩如生的女子头颅。
颈项切口平整干燥,不沾一丝血污。面容平静,轮廓深邃,一如生前。
问天命眉头紧皱,觉得此事并不简单,这种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与魏人风格迥异的骨相他很熟悉。
死者是百濮人。
取她头颅的大约也是这些蛮夷,否则绝不可能保存得这样好。但她的嘴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被人挖出一个小洞?
弗四娘也注意到了这个豆粒大小的伤口,切面光滑,应当是利器剜的。
“听!”
郭丹岩突然示警。
一旦静下来,所有人都听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微弱的喀嚓声……
是桥架。
由于机关启动,桥架原本的平衡被破坏,已经负担不住巨石的重量,开始出现裂纹。
“快!”
郭丹岩伸出一只手。
弗四娘忙中不乱飞起一脚,先将人头踢了出来,象征性地道了一声得罪。
就在她飞奔向石门的时候,斜刺里杀出一个黑影,一股霸道的掌风从侧面劈来,弗四娘被迫退让。
问天命挡在门前,冷冷道:“老夫先走。”
“不行。”
周海一口回绝。一旦放阎魔王出来,太子便会陷入险境。
时间紧迫,魏尊沉声道:“让路。”
“殿——”
周海的话被轰然巨响和大地震动吞没,右侧桥架率先坍塌,巨大的断龙石一半落了地。
只余左侧桥架勉强独自支撑,下方尚留有一人来高的空隙。
断龙石要掉下来了!
人狠话不多,问天命身形一矮——周海心中有千万个冲动,只要他此时出手,阎魔王就会砸成肉酱。
但他终究选择退到魏尊身前,警惕地防备出现在甬道里,面色不善的问天命。
墙壁上的油灯被气浪扑灭了一些。
郭丹岩的瞳孔正努力适应骤然黯淡的光线,就听石室里有一连串脚步声响起。
左侧桥架偏偏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来不及了!
郭丹岩看到弗四娘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此时冲出来刚好会被断龙石砸扁。
该死的!
他脑子一热,狠心咬牙倏地冲进断龙石下猛力一推,想把弗四娘推回石室——竟然推了个空!
这一刹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郭丹岩以为,这就是他生命中最后定格的画面。
荒唐得让人不忍直视。
弗四娘好端端地站在门里,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冲到断龙石下,犹如自杀。
“……蠢死我算了。”
弗四娘仿佛看到郭丹岩脸上写着几个郁闷的大字。
断龙石万钧之重,泰山压顶般坠下。
同样一刹那,弗四娘绞紧嫘祖缫丝,将玉尸拽过来一把塞进断龙石下。
保命神器,看你的了!
“啵——”
刀枪不入的石夫人,碎了。
幸好就在玉尸多争取到的弹指一瞬间,弗四娘抓住郭丹岩伸过来的手,一把扯了进来!
“砰!!!”
整条甬道仿佛都抖了三抖。
断龙石终于彻底掉落,将石室封死得严严实实。
“……”
石室里的油灯在这一刻齐齐吹灭,周围陷入黑暗。
本来是关门打狗的计划,结果两个策划者自作自受,双双落网。当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郭丹岩习惯性地去摸鼻子,才发现自己一手仍被弗四娘抓着,另一只手里攥着囊萤,没得摸。
幸好谁也看不见谁,他想。
忒丢脸了。
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弗四娘瞧他那是晴天下大雪,明明白白。
等了一会儿,弗四娘依然抓紧他的手不放,郭丹岩也没有挣脱的意思。
他还来不及展开任何脸热心跳的遐想,就发现弗四娘的手在抖。
她……
她居然在笑!笑得浑身颤抖!该死的!
郭丹岩脸孔发烫,发出翻脸警告:“差不多得了啊。”
在弗四娘左眼里,黑暗中的一切纤毫毕现。她看到郭丹岩通红的耳朵尖害羞地动了动,像某种小动物。
她闷着笑伸手摸了一下。
一点温热酥麻的感觉毫无预兆从耳朵上传来,郭丹岩惊得直跳起来,条件反射地用刀背拍过去。
“哎哟!”
弗四娘疼得直甩手,大呼:“老虎屁股摸不得!”
你摸的是脑袋好吗?
郭丹岩对这种脸等于屁股的歪理也是无语。他摸出火折子点亮灯油,抓过弗四娘的手一瞧,原本细腻光洁的手背红肿一片。
这……
郭丹岩也不知该怎么补救,干脆很光棍地道:“要不你打回来?”
说着倒转囊萤送到弗四娘面前。
他持的本是剑,剑碎宝刀出现时,弗四娘正沉浸秽土炼尸术中,苏醒后又被头颅蛊惑。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注意到郭丹岩手中换成了刀。
这是一把儿臂长的薄刀。
外形拙朴,光华内敛。
弗四娘抬起手,缓缓握住了,囊萤。
……
“殿下快走!这里有老奴顶着!”周海双肩微拱,警惕地注视着问天命。
魏尊站着不动道:“放心,问前辈不会再出手。”
不会出手?
周海可放不下这个心,这老魔今夜就是出手来的。
问天命负手冷笑一声:“呵,老夫为何要出尔反尔?”
魏尊不疾不徐地道:“以前辈的地位和阅历,虚耗数十年仍然达不成心愿,想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所需之物绝世罕见,可遇不可求。”
“另一种可能就是,知之不详,无从着手。”
“百濮这种化外蛮夷之地,言语不通,族类不同,其心必异,明显第二种可能更大。”
他抬手一指石室:“孤这位友人博闻强识,前辈真不考虑给自己留条退路?”
问天命心中狠狠一动。
小宫女知道相柳之田!
然而——
苦寻多年的金珠女线索就摆在眼前,这种时候他怎么舍得放弃?问天命面色阴晴不定,一时难以取舍。
魏尊仿佛看穿他心中挣扎,轻声道:“五十年间似反掌,前辈,人生又能有几个五十年呢?”
问天命浑身一震。他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魏尊的声音低沉而淳厚,在密闭的甬道中激起一阵绵绵不绝的回响。
“孤不死,难平今夜金墉城之乱。孤不妨,死上一年。”
“一年之内,孤不会踏进金京半步。”
一锤定音。
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问天命可以谎称魏尊已死,拿到皇帝手中的线索,同时留下小宫女这条后路。
老人是最实际的。
问天命身上缓缓散去的杀意说明他认可了魏尊的提议。
现在问题来了。
小宫女在哪里?她被断龙石堵死在石室里。问天命不满地挑起双眉。
魏尊也困扰地走到断龙石前,打量了一番:“不知内里是否另有密道?”
“殿下说的有理,听说工匠们都会给自己留下逃生的密道。”周海眼睛一亮。
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不好意思,没有。”
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传来。
三人都吓了一跳。
周海不顾姿势难看,平趴在地上,发现断龙石下竟然有一条三指来宽的缝隙。他凑近将眼睛贴在缝隙上,努力朝里面看去——
“哎哟!!!”
周海端详了半晌,突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
“吓老奴一跳!”
断龙石底一片幽黑,周海适应了一下,用力转动眼球朝里边望去,发现对面有极其微弱的光线隐隐透出。
是石室里的灯火。
靠石室的位置,有些大小不一的阴影,正因为这些碎块垫在断龙石下,才有了这三指来宽的缝隙。
吓了周海一跳的是半颗砸瘪了的脑袋。虽然没有血污,挂在眶外的眼球和变形的面部表情格外狰狞。
这些碎渣,是玉尸残骸。
郭丹岩的声音从石缝中透了过来。
“没有密道,但有救兵。”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鸣镝,从石缝里踢了过来。哪怕世上所有人都对断龙石束手无策,有个人却除外。
当初收留宋道悲是桩好买卖,郭丹岩满意地想。
……
弗四娘只觉得自己两个太阳穴一跳一跳,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把刀是?
这把熟悉的、无数长夜里反复在她脑海中描摹的薄刀,让那些逝去的画面再次鲜活地呈现——
靳县油坨子巷,这把刀割下了意图猥琐她的城门守卫赵大志的头颅。
这把刀准确地插入铠甲头颈连接处唯一的缝隙,切断流寇头领邓孑的咽喉,在后颈露出一截雪白的刀尖。
铁灰色的隆中山脉,密不透风的雨林里,这把刀斩杀过血甲军第九军,然后放了一把惊天大火。
这把刀刺入过发狂的鬃熊肚腹,也钉穿过五毒娘子花角秋的面颊。
杀过鸡,也宰过鱼。
这把刀,叫囊萤。
弗四娘缓缓阖上发烫的眼帘,心中吐出那个已经梗成了一根毒刺的名字。
玄邃……玄邃!
“你怎么了?”
郭丹岩见她接过囊萤半晌一言不发,还闭上了眼睛,觉得有点奇怪。
“这刀叫什么?”弗四娘问:“差点亮瞎我双眼。”
郭丹岩对她的夸张嗤之以鼻,低声答道:“囊萤。”这个名字几乎没有人知道,说出来也无妨。
“囊萤……”弗四娘喃喃重复了一遍。
果然是囊萤。
郭丹岩不知道此时弗四娘心中已经风云变色,乾坤颠倒。他大剌剌席地一坐:“你要不打,我可就办正事了。”
他俯身侧耳细听,断龙石的缝隙下,依稀传来了魏尊微弱的声音。
“……是否另有密道?”
虽然没有密道,但我方有宋道悲呀!
郭丹岩将鸣镝踢出去,安心等待外边放信号叫人。眼角里人影一晃,弗四娘挨着他坐了下来。
闲着也是闲着,郭丹岩想问问她上次在维摩山失踪的经过。
“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
她突然凑得极近,脸贴脸,眼对眼。
这个距离,郭丹岩能数清她每一根睫毛,不似一般女子飞扬上翘,反而微微下垂,像两把浓密的小扇子。
这不是在撒娇索吻,她想对郭丹岩使用魂镜术。
冒充世子,身怀囊萤,郭丹岩身上有太多她想知道的秘密。然而,面对他黑山白水、泾渭分明的眼眸,想到他方才还傻兮兮地冲进来救她……她金色的瞳仁颤了颤,最终没有变成竖瞳。
“??”
郭丹岩感觉对方灼热急促的气息轻轻扑在他面上。
怎么了这是?
突然感受到他的美貌了吗?
郭丹岩好笑地想,然而下一秒,他便笑不出来了。
弗四娘淡漠的唇色是因为平时特意扑了粉霜,如今被鼻血一冲,再被衣袖揩过,粉霜蹭掉的地方变成妖冶的殷红。殷红如血的下唇中央,浮现了一颗极小的黑痣。
像一粒微尘。
郭丹岩仿佛被什么附了体,情不自禁地将拇指按上去,轻轻摩挲。
这是四年前他无数次设想过的动作——帮弗蓝擦一下。
他正在这恍兮惚兮,忽听弗四娘问道:“刀是宝刀,哪儿来的,嗯?”
“朋友送的。”
郭丹岩很擅长无中生友。
“朋友……金京的朋友?”
弗四娘身上一阵忽冷忽热,心脏紧缩扑通乱跳,故作不经意地试探。
这谎禁不起深究,郭丹岩收手干脆俐落地道:“以前认识的,他死了。”
他也很擅长死无对证。
弗四娘攥着手心紧了紧,又紧了紧,终于忍不住问:“你这个朋友,他姓什么?”
郭丹岩忽然警醒。
怪她的唇瓣太甜太糯,令人迷醉,今夜他在弗四娘面前过于懈怠了。她房中的狻猊画像、她的身份、她对陈府的特殊兴趣……她有太多秘密。
两人在断龙石前并肩而坐,看似贴近,实际上彼此都十分小心,百般试探,距离何止千山万水。
郭丹岩貌似随口反问:“怎么,你认识用这刀的人?”
“我不确定。他姓什么?”
“姓张。”郭丹岩面不改色地道:“你认识的人姓什么?”
“姓王。”
两个撒谎精进行了毫无价值的交流,没趣地各自闭嘴。
郭丹岩侧目,见她发丝纷乱眼角殷红,似要哭泣,却完全没有泪水。如果他不是主人本人,几乎就要相信这人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弗四娘慢慢冷静下来。
被一千五百多个日夜隔断的玄邃与弗蓝,远得如同前世今生。夜半无数次搜索记忆,大多是一次又一次的助她,护她。
最后亲手杀她。
另一幅画面突然浮现——
她突然忆起翻雪楼中郭丹岩骤然发难,害她撞得头破血流,真相却是为了让她避开老疤射出的毒针。
当年玄邃推她下河,会不会另有隐情?
弗四娘最厌烦话本里那些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锯嘴做闷葫芦,我让你虐,你让我虐,动不动就毁容、破产、死全家的样板。
活着不好吗?
人贱没得治。
她不想凭空臆断,如果真能再见,她一定给玄邃解释的机会……可郭丹岩说,刀的主人死了。
这感觉就像弗四娘心里长了根毒刺,一直想拔出来,可郭丹岩无意中拗断了它,再没有拔出来的可能,只能梗着,溃烂,疼。
……
石室外,周海道:“殿下,人带来了。”
魏尊的目光落在周海身后,十分诧异,这就是鸣镝搬回来的救兵?
一个清秀瘦小,才八九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