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蚩尤坛？觉凳炯？
郭丹岩只知道上古神话中蚩尤与炎、黄二帝并称人类元祖，后九黎部落兵败涿鹿，蚩尤遂臣服于黄帝，被奉为兵主。
弗四娘没接话，她蹲下身，伸出右手食指在地上写写划划。
细想起来，他们跌下来的地方，这样的甬道共有……十二条……方位是……
如果是这样……
她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眼瞳闪闪发亮。
弗四娘一把拽住郭丹岩就往回跑，郭丹岩察觉到她手心里的湿热。
她为什么紧张？这座被先帝废弃的陵寝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
他们探查了另外几条甬道，在每条甬道尽头，他们都找到了一模一样的石室，里面照例有一垒高高的青石。
区别只在于，这几间石室外并没有断龙石。
进入第五条甬道时，郭丹岩心道：该不会仍然是一堆破石头吧？
这座地宫当然不是十二条死路，十二堆石头这么简单。他们现在脚下的甬道明显比前几条长许多，也宽出不少。
这条路倾斜着，向地下不断深入，石壁上愈发冰凉潮湿，开始出现开凿后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凌乱痕迹。
想必地宫刚修到这里，就被先帝下旨取缔了。
远处尚未完工，来不及安装油灯，因此通道更深处幽黑一片，也不知有没有尽头。
弗四娘站在最后一盏灯下，回头对郭丹岩道：“不必再看了。”
“已经可以确定，建造这座陵寝的人来自百濮之国。”
“他用长生不死的噱头哄骗先帝，打造出这个阵法……或者叫仪式。因为中途被废止，仪式并不完整，只能看出跟魂魄类的巫术有关。”
“十二条甬道，代表着百濮的十二个宗支。”
“这种石头堆叫做觉凳炯，又叫九地宗，是百濮人祭拜先祖的圣物，伴随他们从蛮荒穿越沧海桑田，走到如今。”
弗四娘指向墙上来不及润色的壁画，指向画中人身牛蹄的神灵：“——这是兵主蚩尤。与大魏自称炎黄子孙不同，百濮奉‘格蚩尤老’为先祖，自诩蚩尤后裔。”
“烁英阁正好处于十二条甬道交汇之处，废弃时可能过于匆忙，券顶忘了加固，所以才会被问天命一击穿破。”
弗四娘卷着鬓边碎发自言自语道：“如此便说得通了……只是，百濮一向避世，怎么会跟先帝扯上关系？”
“叮叮。”
是嫘祖缫丝上的示警金铃。
玉尸被弗四娘藏在甬道交汇处的阴影里。
这样的好处是，他们不必拖着玉尸来回奔走。坏处是，玉尸身上的金线，会牵出他们所在的位置。
有人发现了玉尸，并且触动了它。会不会是阎魔问天命？
二人不约而同望向来处，甬道里悄无声息，他们却仿佛听到了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嗒。
郭丹岩将弗四娘拨到身后，双臂下垂小腿蓄力，准备出手。
“我有个法子。”
弗四娘突然道。
“但我需要一些时间。”
……
“殿下？殿——”
周海着急时嗓子更尖，几乎劈叉。
魏尊将伏在他身上的女子推开，嫌恶地皱了皱眉。
女子软绵绵地滑落地上，双目圆睁已经死去。
“放心，孤没事。”
周海本来坐镇太子府以防生变，夜半忽然收到太子从金墉城送来的指令。然而今夜金京宵禁严厉，城门灯火通明，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
周海十万火急地调集金梅死士，从府中密道火速潜出金京。不求正面抗衡，但求辟出一条血路，保太子突围。
一路上周海心急火燎，嗓子眼儿都要冒烟了。
他展开身法抢先到达，将其他人远远抛在身后，见到烁英阁外一地密卫的尸首，心不禁凉了半截。
幸好，周海跳下地宫后，很快发现了魏尊留下的记号。
刚松了半口气的老太监毫无思想准备，直直撞见太子与一个几近赤裸的女子搂在一起。
雪白的胴体几乎刺瞎了老太监的狗眼。
他立马背过身去，习惯性地咳了两声。
“过来。”魏尊发现了他。
已经完事儿了？周海屁颠屁颠上前准备伺候，却见一缕鲜血从女子嘴角流下。
周海如梦方醒。
想什么呢他这是！这女子不是杀手难不成是太子妃么？
“老奴来迟了！老奴这就保护殿下离开金墉城！”
“等一下。”
魏尊脚步不动：“阎魔问天命在这里。”
阎魔？问天命？
周海愣怔片刻，脸色陡然一变：“什么？！那殿下更要火速离开，老奴恐怕不是那魔头的对手！”
“弗四娘也在地宫里。”
魏尊沉声道：“找到她，带她一起走。”
周海愣了愣，小捕快？她怎么在这儿？
……
问天命干瘪佝偻的身躯停在玉尸面前。
小宫女这么喜欢拉“石夫人”垫背，怎么舍得扔在这儿？是圈套，还是发生了变故？
问天命沉吟了一下，一力降十会，以他的境界，需要忌惮的事儿确实不多。他将石夫人提在左手，循着幽暗的金线，大步而去。
愈行愈近。
问天命听到甬道深处传来不甚清晰的回音，隐约是小宫女在唱诵一首古老的歌谣……
用的是百濮语言。
这个小宫女果然跟百濮有关系。
为了爱妻令姜，问天命曾在百濮停留过两年，对这种语言略有了解。
轻柔、没有具体意义的唱诵，当中偶尔夹杂一两个他能听懂的字眼。问天命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侧耳细听。
圣祖圣母。
觉黎苟尤。
炯前显灵。
誓叩佐佑。
细密的汗珠从弗四娘鬓角淌落，滑进衣领。
这些诡秘的巫术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四年前她死而复生，突然就烙刻在灵魂深处。
日以继夜，许多陌生的东西一点一滴在复苏。仿佛她脑子里埋下一粒邪恶、诡秘的种子，缓慢却坚定地生长着。
堂老板反复警告，绝对禁止使用。
她先前对问天命施的魂镜术其实是第二次用。而现下这个术是现学现卖，第一次尝试使用。
魂镜术由于生涩宣告失败。但眼下这个术她有信心，因为地宫里有百濮人留下的半部阵法，非常利于凝魂聚魄，还有十二座沟通阴阳的“炯塔”，事半功倍。
这个术，叫秽土炼尸术。
“叮！叮！”
“叮叮叮！”
嫘祖缫丝的示警金铃不知被什么触动，持续发出一连串鸣响。
令人不安的示警声中，阎魔问天命手提玉尸，闯入弗四娘的视线。
走近了，问天命才发现小宫女不只在唱，还手舞足蹈地跳，看见他出现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问天命右手腕骨折断，左手提着石夫人，一下腾不出手，但他下盘功夫丝毫不弱于双掌。
对付百濮巫术最好的方法，就是先下手为强。问天命不理会小宫女在耍什么花样，两下一照面，他便朝小宫女踢出崩山裂地的夺命一脚。
劲风猎猎。
面对问天命的袭击，弗四娘没有闪避，反而轻轻闭上了眼睛。
一个身形修长的英俊少年从她背后闪出来，双手提剑，正面迎战。
问天命心下冷笑，被他爆了头的剑客比瓜摊主宰过的西瓜更多，小子找死！
英俊少年双手执剑，猛地挥出！
银光乍破——
一股绵延不断的磅礴刀意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后浪叠涌拍过前浪，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是刀法？
问天命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还是小看了这些年轻人。
他一脚完全能毙掉这小子，但是，对方这种以伤换伤、豁出性命的打法，问天命必然也会受伤。
十来岁和百来岁，对受伤的看法完全是两回事，一个顾虑药钱，一个顾虑要命。
谁更舍不得肉身谁就输了。问天命提气收脚，避开了两败俱伤的结果。少年却打蛇随棍上，步步紧逼，完全是只攻不守、拼了命的打法。
可恶！
竟然欺负老年人！
问天命恼羞成怒。
他忘了自己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老年人，也忘了是他先动手。很多人永远向外找理由，从不向内找原因。
问天命改变脚法，对少年一气呵成踢出十六记连环快攻，每次都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收，十六招一过，他忽然停下来。
郭丹岩警惕地握紧剑柄。
他手腕剧痛，虎口迸裂。虽说一触即分，问天命蕴含内家真力的攻击到底不是好消受的。
背后静悄悄的。
弗四娘半晌没有动静。
她还没完成？
问天命眯起眼，却没有马上出手，似乎在等待什么。
“嘣……”
轻微的迸裂声。
郭丹岩手中的长剑突然崩出几条碎纹。
等的就是这一刻。
风声骤起，问天命已经一脚踢了过来！
仓促之间也没有别的办法，郭丹岩依旧握紧长剑，用力挥了出去！
长剑磕在问天命小腿，登时断成两截，郭丹岩被这一脚的余威踢得倒飞出去，背心狠狠撞上墙壁。
问天命猱身而上，对准郭丹岩的胸口就是一脚！
少年背靠石砖头颈低垂，手里还抓着断剑。生死关头，他依然目光沉静，一个兔子蹬鹰翻身跃起，将断剑狠狠砍向敌人！
问天命嗤笑。
这种废铜烂铁还有什么用？
电光石火之间，一种老江湖才有的危机感突然爆发，问天命竟有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什么东西？
问天命毫不犹豫地手一抬，将保命神器石夫人送出去。
断剑狠狠砍在石夫人的脑袋上，发出一声巨响，断剑再次崩碎！
四分五裂的剑身之中，一抹雪亮突然跳出，仿佛钻出乌云的金轮，闪了问天命的老眼。
剑里原来藏着一柄儿臂长的薄刀。
少年挥刀——
就是这种趁手的感觉，囊萤宝刀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心意相通，收放自如。
刀意海海。
问天命急退。
这是今夜他第一次退让。
刀的外表朴素，光华内敛。以阎魔王的眼力又怎会看不出这把刀拙朴之下的厉害，堪称绝世神兵，
问天命忽然笑了。
小子宝刀在手又有何用？真巧，他现在有石夫人。
刀枪不入的石夫人。
郭丹岩小腿微屈积蓄力量，右手握住囊萤，准备迎接问天命的下一击。
下一击却没有马上到来。
问天命提着石夫人的左手突然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下意识地松手，只见左手虎口留下了几个深深的伤口，鲜血冒出来。
什么东西伤了他？
就在他眼皮底下，一个黑影突然嗖地人立起来，把问天命吓了一跳。
石夫人？！
原本石雕一样呆滞的她竟然冲问天命咧嘴一笑，呲出两颗锋利的獠牙……
牙上还挂着血丝。
问天命对这个突然动了的诡异妇人有些忌惮。她不是被五花大绑着？什么时候松了绑？
那厢小宫女垂着头，垂着手，一动不动。
仿佛她跟玉尸角色交换了。
如果有人拨开她垂落的长发，看到她被遮掩的脸——
就会发现，弗四娘双眼上翻，眼眶里已经看不到瞳仁，只剩下两颗眼白。
模样十分骇人。
……
石夫人喉咙发出一阵蛙鸣般的“咯咯咯咯咯”声，朝问天命扑上去，动作僵硬，速度却快得出奇。
问天命此刻的状态，有一个最准确的形容词叫做“四处碰壁”。
无论他怎么攻、攻哪里，都像落在一堵坚硬的石壁上，伤不了石夫人一根汗毛。
石夫人九根长得变态的指甲却像最锋利的尖刺，一次次探向问天命前胸。直觉告诉问天命，她想剜他的心脏。
她发绿的獠牙上，甚至还沾着问天命的血。
阎魔王一辈子纵横天下，从未料想今夜杀个弱鸡般的太子，竟会让自己陷入几十年来最凶险的境地。
旁观者清。郭丹岩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金丝剋玉尸，玉尸剋阎魔。今夜若不是阴差阳错弗四娘炼了玉尸，他们恐怕真要全军覆没。
交手片刻，问天命立即察觉出异样——这石夫人压根就没有呼吸！
百濮血统的小宫女，怪力乱神的巫术，刀枪不入的妇人……这“东西”真是人吗？
问天命被自己的猜想惊了一下，心中立刻有了决断，先杀小宫女！
姜到底是老的辣。
他身形一晃，直奔小宫女。石夫人扑过来，问天命改变策略，不求伤敌，只一味将她往远处送，石夫人被他一带一推，趔趄了几步。就在这短暂的空隙中，问天命枯瘦的手掌盖到小宫女的头顶上方。
斜刺里一抹寒光，少年幽魂般突然冒出来，在关键处补了一刀。
问天命被这一刀补得七窍生烟。
石夫人反扑迅速，指甲直戳问天命背心要害。问天命不得不闪避，余光瞥见少年一把捞起小宫女，撒腿就跑！
最后出现在魏尊面前的就是这样你追我赶的一幕——
一个英俊少年扛着弗四娘在前，问天命撵着少年，石夫人撵着问天命，从一条甬道蹿出来，蹿入另一条甬道。
老虎吃鸡鸡吃虫……
这场景让魏尊和周海都不禁呆了一呆。
魏尊心道糟糕，那条甬道他走过，尽头是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