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辗转反侧地睡了一夜,第二天醒得很迟,睡眠并没有使他的精神好转。他醒来时,性情暴躁,肝火很旺,恶狠狠的,他用憎恨的目光望了一眼自己的小屋。这是只有六步来长的一个小笼子,外表破败不堪,布满灰尘,而且发黄的壁纸都剥落了,屋子非常低矮,一个身材稍高的人站在里面就会觉得局促不安,担心随时会把头撞到天花板上。家具跟屋子很相配:三把东倒西歪的旧椅子,墙角里有一张油漆过的桌子,桌上放着几本书和笔记本;从书和笔记本上积存的尘土来看,显然已经好久没有人摸过了。最后,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长度和半间屋子的宽度。这张沙发榻以前包着一层印花布,但现在已经破烂不堪,它给拉斯柯尼科夫当床用。他常常不脱衣服,不铺床单,把破旧的学生大衣裹在身上,就和衣睡在上面。床头有一只小枕头,为了把枕头垫高些,他把所有的贴身衣服,干净的和脏的,都塞在枕头底下。沙发前面放着一张小桌子。
很难比这更潦倒、更邋遢的了;但是,拉斯柯尼科夫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觉得这样倒很舒服。他毅然与一切人断绝了来往,像乌龟缩进了乌龟壳,甚至看见负责照料他、偶尔到他屋里来的那个女仆的脸,也会激起他的恼恨和痉挛。那种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在某一点上的偏执狂患者就常常是这样的。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不再送饭给他吃了。他虽然没有饭吃,但至今没有想到要去跟她交涉。那个厨娘,女房东的唯一女仆娜斯塔霞,对于房客的这种情绪反而感到有些高兴,她干脆不去打扫和收拾他的屋子了,只是隔一个礼拜左右,才偶尔在无意中拿起笤帚来扫一下。现在就是她把他叫醒的。
“起来,怎么还睡觉!”她朝他喊道,“九点多了。我给你端茶来了;想喝茶吗?大概都饿瘦了吧?”
房客睁开眼睛,哆嗦了一下,认出了娜斯塔霞。
“是女房东叫你送茶来的吗?”他问,然后慢慢地、病容满面地从沙发上欠起身子。
“什么女房东叫送来的!”
她在他面前放下她自己那把有裂纹的破茶壶,里面盛着已经喝淡了的残茶,又放下两小块发黄的糖。
“喏,娜斯塔霞,你拿着,麻烦你,”他在衣袋里摸了一阵(他就是这样穿着衣服睡的),掏出一把铜币,“麻烦你去给我买个小面包来。再到香肠铺去给我买一小截便宜点的香肠。”
“面包我马上给你去买,你愿不愿意喝点菜汤代替香肠呢?菜汤挺好的,昨天做的。昨天我就给你留下了,可是你回来晚了。挺好的汤。”
汤端来以后,他就开始喝起来。娜斯塔霞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闲聊起来。她是个乡下女人,是个很唠叨的娘儿们。
“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想到警察局去告你哩。”她说。
他皱紧了眉头。
“到警察局去?她想干什么?”
“你不付房钱,也不搬家。她想干什么还不明摆着。”
“唉!这不是活见鬼吗,”他咬牙切齿地咕哝说,“不!目前……这对我……太不巧了……她是个傻瓜,”他又大声加了一句,“我今天找她谈谈去。”
“她虽说是个傻瓜,跟我一模一样。可是你是什么人呢?一个聪明人,老像个麻袋似的躺着,一点本事也显不出来。你说,你以前去教孩子,为什么现在什么事也不做呢?”
“我在做……”拉斯柯尼科夫待答不理地绷着脸说。
“你在做什么?”
“工作……”
“什么工作?”
“我在想。”稍停了一会儿以后,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娜斯塔霞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是个爱笑的人,一有什么叫她开心的事,她就不出声地笑着,浑身打颤,前仰后合地直笑得难受才停下。
“你想出发财的办法啦?”她好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
“我没有靴子,没法去教课。再说,我瞧不起。”
“犯不着和你的肚子过不去嘛!”
“教孩子挣不了几个钱。几个戈比有什么用?”他怏怏不乐地回答说,好像在回答他自己的思想似的。
“你想突然发一笔大财吗?”
他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是的,发一笔大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果断地答道。
“唉,你还是慢慢来吧,要不,你真会把人吓坏的。要不要给你去买面包?”
“随你便。”
“哦,我忘了!昨天你不在家的时候,有人给你来了一封信。”
“信?给我的!谁来的信?”
“不知道谁来的信,我用我自己的钱给了邮差三个戈比[1]。你还给我好吗?”
“快去拿来,看在上帝分上,快拿来!”拉斯柯尼科夫焦急地叫道,“上帝啊!”
不一会儿,信拿来了。不出他之所料,信是从P省他母亲那里寄来的。他接过信,甚至脸色都变白了。他已经好久没有接到家信了,但是现在突然间还有另一件事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娜斯塔霞,你走开吧,看在上帝分上;这儿是还给你的三个戈比,看在上帝分上,你快走吧!”
信在他的手里发抖;他不愿当着她的面拆信:他想单独地看这封信。娜斯塔霞出去后,他马上把信举到嘴边吻了一下;然后久久地凝视着信封上的笔迹,望着那么熟悉、那么可亲的纤细的斜体字,曾经教过他读书写字的母亲的笔迹。他迟疑着;甚至好像担心什么似的。最后他把它拆开了:这是有两罗特[2]重的一封厚厚的信,两大张信纸上写满了非常小的字。
“我亲爱的罗佳[3],”母亲写道,“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在信里跟你谈话了,这使我感到痛苦,甚至有时思前想后,彻夜失眠。但是,对于我这种无可奈何的沉默,想必你不会责怪我吧。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们——我和杜尼娅两人的唯一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全部希望和寄托。当我得知你因为无钱维持自己的生活,几个月前离开了大学,而且失去了教书工作,又没有其他生活来源的时候,我是多么伤心啊!我一年只有一百二十卢布的抚恤金,我有什么办法帮助你呢?你知道,四个月以前我寄给你的十五卢布,是我用扣除抚恤金的办法向我们这里的一个商人阿凡纳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申借来的。他是个好心肠的人,以前又是你父亲的朋友。因为我把代领抚恤金的权利交给了他,所以我必须等到把债还清,现在这事刚刚如愿以偿,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没能寄钱给你。但是现在,谢天谢地,看来我又能再寄一点给你了,而且现在我们甚至能夸口说,我们时来运转了,这就是我急于要告诉你的。首先,亲爱的罗佳,你知道不知道,你妹妹跟我住在一起已经一个半月了,而且今后我们将永远不再分离。感谢上帝!她的磨难算熬到头了,但我要把一切从头到尾讲给你听,让你知道事情的经过以及我们到今天为止对你隐瞒的事情。两个月以前,你来信说:你听人家说杜尼娅在斯维里加洛夫先生家受到很多无礼的待遇,你要我对你做出详细说明,但那时候我能写什么回答你呢?要是我在信中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你,你大概会丢下一切,哪怕走路,也会走到我们这儿来的,因为我知道你的性格和你的感情,你决不肯让你的妹妹受人欺侮。那时,我自己也一筹莫展。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全部真相。主要的难题是,去年杜涅奇卡[4]到他们家里去做家庭教师的时候,预支了一百卢布,规定每月从薪水里扣还,所以不还清债务,她就不能辞去工作。她借这笔钱来(罗佳,我的宝贝,现在我可以把这一切情形说给你听了)主要是为了寄给你六十卢布,你当时非常需要这笔钱,也就是你去年从我们这里收到的那笔钱。当时我们瞒着你,在信里说这笔钱是杜涅奇卡以前攒下的,事实上不是这样。现在我才把全部真相告诉你,因为现在,按照上帝的意志,一切都突然好转了,同时也可以让你知道,杜尼娅是多么爱你,她有一颗多么宝贵的心。起初斯维里加洛夫先生对待她的确很无礼,往往在饭桌上出言不逊和嘲笑她……但是我不想再谈起这些叫人痛苦的事情了,因为现在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不愿再叫你徒然烦恼。说得简单点,尽管斯维里加洛夫的太太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跟她家里所有的人待她都很好,都很仁厚,但杜涅奇卡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特别是当斯维里加洛夫先生在军队里的老毛病发作,在巴克斯[5]支配下的时候。但是后来又怎样呢?你想象一下吧,那个蛮不讲理的家伙早就对杜尼娅不怀好意,不过是表面上用粗暴和轻蔑把这一切掩盖了起来。大概他看到自己已经上了年纪,而且又是一家之主,对于这样的痴心妄想,他自己也感到羞耻和害怕,因此不由得对杜尼娅恼羞成怒起来。也可能他想用粗暴和嘲弄的态度在别人面前把真相掩饰过去。但是最后,他按捺不住了,居然敢对杜尼娅厚颜无耻地公然求起婚来,他许给她各式各样的礼物,还许愿要抛弃一切,带她逃到别的村子去,甚至逃到国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出她那时多么痛苦!马上辞职不干是不可能的,这不仅由于欠人家债,同时也为了可怜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因为这样会突然引起她的怀疑,会造成家庭不和的。同时杜涅奇卡也一定会大大地丢脸,那是不可避免的。此外还有许多别的原因,所以在六个星期以前,杜尼娅无论如何不能指望逃出那个可怕的人家。当然,你是了解杜尼娅的,你知道她有多么聪明,她有一副多么坚强的性格。杜涅奇卡能够忍受很多的痛苦,甚至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她也十分达观,坚强不屈。虽然我们常常互通消息,但是为了怕我伤心,她甚至没有在信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事情的结局是出乎意料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无意中偷听到她丈夫在花园里向杜涅奇卡苦苦哀求,可是她完全误会了,她把一切都归罪于杜尼娅,认为她是祸根。她们当时在花园里就大吵了一场。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甚至打了杜尼娅,不由分说地对她嚷了整整一个钟头,最后,她吩咐立刻用一辆乡下人的大车把杜尼娅送到城里我这儿来,把她所有的东西,内衣和外衣,不叠好也不包好,就乱七八糟地扔到大车上。这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杜尼娅忍辱含垢,不得不跟一个乡下人坐在一辆敞篷大车上,走了整整十七俄里。现在你想想吧,我能写些什么来回答你两个月前的那封信呢?我又能在信里写些什么呢?当时我一筹莫展。在信里告诉你实话吧,我不敢,因为那样会使你烦恼、伤心和气愤,而且你又有什么办法呢?说不定你还会毁掉自己,何况杜尼娅也不许我这样做;要我在伤心万分的时候在信里扯些家常琐事和不相干的话,我又办不到。全城的人把这件事添枝加叶地足足议论了一个月,甚至弄到这步田地:看到那种鄙夷不屑的神气和交头接耳,甚至当着我们的面高声议论,我和杜尼娅连教堂也没法去了。所有的熟人都躲开了我们,走在街上甚至不再和我们打招呼,我还确凿地听说,一些商店伙计和一些办事员还打算下流地侮辱我们,把柏油涂在我们房子的大门上[6],因此房东便要求我们搬家。这一切都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在搞鬼,她跑遍了所有人家,指责杜尼娅,败坏她的名誉。我们这儿的人她都认识,这一个月内她经常不断地进城来,因为她有点爱唠叨,喜欢谈论自己家里的事,特别喜欢在所有人面前数落她丈夫——那是很不好的——因此在短短的时间内,她把这件事不但传遍了全城,而且传遍了全县。这件事把我气病了,杜涅奇卡比我坚强,要是你能看见她多好啊:看她怎样忍受这一切,怎样来安慰我、鼓励我的!她简直是个天使!最后,由于上帝大发慈悲,我们的灾难受完了:斯维里加洛夫先生回心转意了,他后悔了,大概是可怜杜尼娅了吧,他向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提出了充分的、确凿无疑的证据,证明杜尼娅完全无辜。这是一封信,还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在花园里碰到他们以前,杜尼娅为了拒绝他执意要求私下谈心和幽会而不得不写给他的。杜涅奇卡离开以后,这封信一直保存在斯维里加洛夫先生手里。她在这封信里,非常激烈和愤慨地指责他对待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那种不高尚的行为,要他注意,他是一家之主和儿女成群的人,并且对他说,折磨和坑害一个已经够不幸的无人保护的姑娘,是多么卑鄙无耻的行为。总之,亲爱的罗佳,这封信写得那么高尚,那么动人,竟使我一面读一面痛哭,到今天为止,我读它的时候,还不能不落泪。此外,佣人们的证明也表明了杜尼娅的无辜。他们看到的和知道的,要比斯维里加洛夫先生本人设想的多得多,这一向是这样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大吃一惊,后来她向我们承认,她‘又悲痛欲绝了’,可是她已经完全相信了杜尼娅的无辜。第二天是礼拜天,她乘车一直到大教堂去,跪在圣母像前,流着眼泪祈求圣母给她力量经受这一次新的考验,并履行自己的天职。然后她又哪家也不去,直接从教堂乘车到我们家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们,她哭得很伤心,同时悔恨万分地搂着杜尼娅,恳求杜尼娅宽恕她。当天早上,她一刻也不耽搁,又从我们这里走遍了城里的家家户户,淌着眼泪,用最动听的话为杜涅奇卡昭雪,说明她的无辜和她的情操与行为的高尚。不仅如此,她还把杜尼娅写给斯维里加洛夫先生的亲笔信拿给所有人看,念给他们听,甚至让人家传抄(我觉得这是大可不必的)。她就这样,一连几天,乘车在城里挨家挨户地跑,因为有人见她先去拜访别人而生了气,所以就排好顺序,每一家都预先等着她,大家都知道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要在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念这封信,她每次读信的时候,甚至有些按着顺序在自己家里或别的朋友家里听过好几遍的人都聚拢来听。依我看,这就做过头了,是大可不必的,不过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就是这个脾气。起码她完全恢复了杜涅奇卡的名誉,而她丈夫却成了罪魁祸首。这件事的全部丑恶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成为他不能洗去的耻辱,因此我甚至可怜起他来了;他虽蛮不讲理,这样对待他也未免太残忍了。马上就有几家请杜尼娅去教书,但她都一一谢绝了。总之,大家忽然都变得对她特别尊敬。而这一切,总其成,就促成了那件意外的事情,通过这事,可以说,现在我们的整个命运都在起变化。亲爱的罗佳,你要知道,有一个人在向杜尼娅求婚,而且她已经答应了他,这件事就是我急于要通知你的。虽然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就把这件事情办了,但我想你不会怪我和你妹妹的,因为你将来就会知道,实在事出无奈,我们不能等待和拖延到你回信的那一天呀。同时你不在跟前,也不能正确地判断一切。经过是这样的。他叫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是个七等文官,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一个远亲,也就是她竭力促成这门婚事的。一开始他通过她表示希望跟我们认识。于是我们好好地接待了他,请他喝咖啡,第二天他就写信给我们,在信里非常有礼貌地说明了自己求婚之意,并且请求我们很快地给他一个决定性的答复。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他很忙,现在急着要到彼得堡去,所以他珍惜每一分钟。起初我们当然很吃惊,因为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了。那天,我们考虑和犹豫了一整天。他是个可靠、富有的人,他在两处有差事,并且已经有自己的财产。不错,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是他有一副相当讨人喜欢的外表,女人们还会喜欢他的,他大体上是个很庄重很体面的人,只是多少有些阴阳怪气,好像有点架子。不过这也可能是他第一眼给人的印象罢了。亲爱的罗佳,我得预先告诉你,你在彼得堡很快就会见到他的,如果初次看去,你觉得他有什么缺点的话,千万不要意气用事,遽下判断,因为你的脾气向来是这样的。尽管我相信他会给你好印象,但是我还是把这话说在前头,以防万一。何况要想了解一个人,需要逐渐地、仔细地观察他,以免造成偏见和误解,那是过后很难纠正和挽回的。从许多迹象看来,彼特·彼特罗维奇至少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第一次来拜访我们的时候,他就向我们宣布,他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但是,据他说,他也在许多方面赞同‘我们新生一代人的信念’,同时他也是一切偏见的敌人。他还说了许多话,好像有点虚荣心,喜欢别人听他讲话,但这也算不上什么缺点。我当然懂得很少,但是杜尼娅向我解释,说他虽然不大有学问,可是很聪明,而且似乎很善良。罗佳,你知道你妹妹的性格。这孩子又坚强,又懂事,能忍耐,又豁达,虽然也有一颗火热的心,这点我知道得很清楚。当然无论在她这方面,或者在他那方面,都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情,不过杜尼娅是个聪明的姑娘,而且也是个高尚的人,跟天使一样,她会认为使丈夫幸福是她自己的天职,而他也会关心她的幸福的。我们暂时还没有多大理由怀疑这一点,虽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办得仓促了点。此外呢,他又是一个很精明的人,当然,他自己也会看到,杜涅奇卡嫁给他以后越幸福,他本人的婚后幸福也就越牢靠。至于性格上的某些不一致,某些旧习惯,甚至一些思想上的分歧(连最幸福的婚姻也是免不了要有的),对于这一点,杜涅奇卡对我说过,这全靠她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许多事她都能忍受,只要他们将来的关系诚实无欺,公平合理就行。比方说,起初我感到他这个人说话好像有点刺耳;但那也许是因为他是个直性子的人,一定是这样的,再比方说,他得到杜尼娅的同意后,第二次来拜访我们的时候,他在谈话中说,在认识杜尼娅以前,他就决定娶一个老实的,但是没有陪嫁的姑娘,一定要娶一个经历过艰难困苦的姑娘;因为用他的话来说,丈夫不应该受妻子的任何恩惠,让妻子把丈夫看成自己的恩人要好得多。我应该补充一句,他说得比我写的要稍为婉转和客气一些,因为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原话,只记得个大意了,更何况他说这话并不是预先想好的,显然是谈到劲头上顺口说出来的,所以后来他甚至努力想纠正过来,把这话冲淡一些;可是我仍旧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刺耳,后来我对杜尼娅也讲过。可是杜尼娅却烦恼地回答我说,‘语言还不是行动。’当然,这话也对。杜涅奇卡在作出决定以前,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她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便从床上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一整夜,最后她在神像前跪下,热烈地祈祷了很久,第二天早上她就向我宣布,她已经决定了。
“我已经提到,彼特·彼特罗维奇目前要动身到彼得堡去。他在那儿有许多重要的事务,他想在彼得堡开设一家公共律师事务所。他承办各种诉讼已经多年,前些日子他刚打赢了一宗重要的官司。他必须到彼得堡去,因为他要为一桩重要的案件出席枢密院[7]会议。所以,亲爱的罗佳,他在各方面对你都会有很大的好处,我和杜尼娅都认为,甚至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明确地开始你未来的事业了,而且你不妨认为你的命运已经确定。唉,但愿能够实现就好了!这样大的好处,只能看做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恩典了。杜尼娅老是幻想着这件事。关于这一点,我们甚至向彼特·彼特罗维奇冒昧地试探过。但他说话很慎重,他说,他既然非有秘书不成,那么与其把薪水给外人,当然,还不如给亲戚来的好,只要这位亲戚能够称职(你怎么会不称职呢!),但是接着他又表示怀疑:你在大学里念书,恐怕没有时间在他的事务所工作。这一次,事情就谈到这里结束了,但是杜尼娅现在尽惦记着这件事情,其他什么也不想。最近几天来,她简直像发高烧似的,想好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使你以后能够成为彼特·彼特罗维奇诉讼事务方面的助手,甚至合伙人,特别是因为你自己也是学法律的。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赞同她的全部计划和希望,我认为这绝对有可能实现;尽管彼特·彼特罗维奇还在推托,但他目前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还不认识你),但杜尼娅确信,靠她对自己未来的丈夫施加良好的影响,一切都是可以如愿以偿的,她对此坚信不疑。当然我们也留心,丝毫不向彼特·彼特罗维奇谈到我们今后的这些幻想,特别是你将成为他的合伙人这件事。他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他也许会漠然处之,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切不过是空想罢了。同时我和杜尼娅一样,还没有把我们的殷切希望向他吐露过半个字,那就是在你上大学期间,请他资助你;我们之所以没有说出来,第一,因为这件事以后自然而然会实现的,大概不要费什么唇舌,他就会主动提出来(他当然不会在这一点上拒绝杜涅奇卡的),何况你可以在事务所里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你接受这种帮助并不是受人恩赐,而是接受你应得的薪金。杜涅奇卡想这样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第二,我们所以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我特别希望,当我们现在即将见面的时候,能使你处在与他平等的地位。当杜尼娅兴高采烈地对他说到你的时候,他回答说,判断任何一个人,都必须亲自先观察一番,而且越近越好,他希望跟你认识以后,由他自己说出他对你的看法。你知道,罗佳,我的宝贝,我想,出于某些考虑(然而,这跟彼特·彼特罗维奇毫无关系,而是这样的,是因为我自己的、个人的,甚至也许是老太婆的那种女人家的怪脾气),我觉得,在他们结婚以后,我还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单独生活,而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为好。我深信他为人高尚而周到,一定会主动邀请我,建议我不要再跟女儿分开,如果说,他至今还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来,那想必是因为这是不言自明、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会拒绝的。我这辈子看见过不止一次了,女婿总是对丈母娘不太满意,我不仅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即使非常微小的累赘,而且我自己也希望能完全自由自在的,只要我还有自己的一块面包,还有像你跟杜涅奇卡这样的孩子就成。如果可能的话,我将住在离你们俩都不远的地方,因为,亲爱的罗佳,我把一个最愉快的消息留在这封信的末尾告诉你:亲爱的孩子,你可知道,我们大家也许不久又要聚首了,分别了将近三年,我们三个人又要互相拥抱了!已经大致决定我和杜尼娅将动身到彼得堡去,何时启程,还不知道,不过无论如何会很快,很快的,甚至说不定在一个星期以后。一切都要看彼特·彼特罗维奇的安排了,他在彼得堡熟悉一下环境以后,就会立刻告诉我们。出于某些打算,他想尽快举行婚礼,如果可能的话,就在这个肉食节[8]内,如果因为期限短促,来不及的话,就在夏收节[9]后马上举行婚礼。啊,我将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这是多么幸福啊!杜尼娅想到和你见面时的快乐,激动极了!有一天她开玩笑似的对我说,就为了这一点,她也情愿嫁给彼特·彼特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啊!她现在不附笔给你写什么了,她只是要我在信里告诉你,她想跟你说的话太多了,所以现在提不起笔来,因为寥寥数行,表达不尽她要讲的话,只会惹得她心烦意乱罢了;她要我紧紧地拥抱你和替她无数次地亲吻你。虽然我们也许很快就要见面了,但日内我仍旧尽可能汇点钱给你。现在大家都知道,杜涅奇卡就要嫁给彼特·彼特罗维奇了,我的信用也突然提高了,我有把握,现在用扣除抚恤金的办法,阿凡纳西·伊凡诺维奇一定会信任我,甚至可以把借款增加到七十五卢布,所以也许我能汇给你二十五甚至三十卢布。我真想多汇给你一点钱,但是我担心我们在路上不够用;虽然彼特·彼特罗维奇好心地替我们担负了一部分赴京的旅费,就是说,他自告奋勇,由他出钱,把我们的行李和大箱子运去(设法通过他的什么熟人),然而,我们毕竟还得考虑到到彼得堡以后的费用,到那里,至少头几天,我们不能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我和杜涅奇卡已经把所有的费用都仔细算过了,我们发现,路上不要花很多钱。从我们这儿到火车站只有九十俄里,我们已经跟我们认识的一个赶车的乡下人商量好了,万一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搭他的车;在那里我和杜涅奇卡就可以顺顺当当地坐上三等车走了。所以,如果安排得好,我大概可以给你汇三十卢布,而不是二十五卢布。不多写了;我已经满满地写了两张纸,再没有地方了;我已经把整个事情都告诉了你;可不是吗,积攒了多少事情啊!现在,罗佳,我的宝贝,我们见面在即,我拥抱你,做妈妈的在祝福你;罗佳,爱你的妹妹杜尼娅吧;像她爱你一样地爱她吧,要知道,她对你的爱是没有止境的,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她是个天使,你呢,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全部希望和全部寄托。只要你幸福,我们也就幸福了。罗佳,你还像以前一样祷告上帝吗?还相信我们的创世主和救世主的仁慈吗?我心里很害怕你是不是染上了现今流行的那种不信教的思想?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为你祈祷。你要想想,亲爱的,在你童年时代,你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你怎样坐在我的膝上牙牙学语地念祷告文,我们一家人那时多么幸福啊。别了,或者不如说,再见!我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千遍万遍地吻你。
至死爱你的
普莉赫丽娅·拉斯柯尼科娃”
从开始读信起,差不多在读的整个过程中,拉斯柯尼科夫的脸就被眼泪弄湿了。但是他读完以后,脸是苍白的,而且由于抽搐而扭曲了,他的嘴角掠过一阵痛苦的、恼恨的、恶意的微笑。他把头枕到干瘪、破旧的枕头上,想着,想了很久。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的思想也在剧烈地翻腾。最后,在这间又像衣柜又像箱子的发黄小屋里,他开始感到窒闷和局促。他的视线和思想都盼望开阔的空间。他抓起帽子走出门去,这一次他不怕在楼梯上碰见任何人了,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他穿过B大街,朝瓦西利耶夫岛的方向走去,仿佛忙着到那儿去办什么事似的。按照自己的老习惯,他连路也不看就一直走去,但是嘴里念念有词,甚至大声跟自己说话,这使得过路的人都很惊奇。很多人都当他是喝醉了。
注释:
[1] 在过去,邮资要收信人支付。
[2] 旧时俄国的重量单位,一罗特等于十二点八克。
[3] 本书主人公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尼科夫的昵称。
[4] 即杜尼娅。杜尼娅和杜涅奇卡都是阿芙朵佳的昵称。
[5] 古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6] 根据西方古老的民间习俗,人们常把柏油抹在荡妇家的门上,以示侮辱。
[7] 枢密院是当时俄国的最高司法机构,它对全国各级法院的判决有最后裁决权。
[8] 希腊正教中从圣诞节至大斋期之间的一段时期。
[9] 即圣母升天节(旧历八月十五日)。夏收节斋期共十五天(由八月一日至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