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这种东西说起来很玄妙,但实际上更玄妙。
夕阳西下,暮光如血。
我坐着黄包车在上海的街道上穿行而去。大街上人群依然熙攘,只不过每个人看起来都是行色匆匆,路边有不少乞丐沿街乞讨,却没人愿意停下来施舍点什么。
黄包车穿过电车轨道,逆着人流踽踽而行。只听到电车上的咚咚声渐行渐远,一直消失在街边拐角处。坐在车上的我意兴萧索,神情落寞,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抬头看太阳的时候,渐渐地落下去了。
黄昏时分,黄包车停在大杂院门口。那曾经热闹喧嚣的大院门前,不知为何竟变得冷清无比。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大杂院更冷清还是他心里更冷清,付了一角子车钱,下车进院。
大门还是原来的红漆大门,只是门上的红漆有些破落,原本贴着的门神画像也不知被谁撕掉了一半,好好的秦琼、尉迟敬德就只剩下一双腿和一个上半身。院子里面,一个佝偻着身影左手架拐,右手拿着扫帚,背对我,正漫不经心地清扫的地面。
我认出那是师傅,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心中又浮现起张雪在世时的场景。那时节,两人无忧无虑,每天在院子里尽情追逐打闹,经常把师傅绕得团团转。有一天,师傅实在被两人闹得忍无可忍,一扔扫帚喊道:“我刚扫完的地,你们就不能让它多干净一会?”两人这才停止打闹。但这和平时期往往挨不过十分钟,就又是下一轮的狂风骤雨。
此刻,师傅依然在大杂院里扫地,只是张雪却已经不在了。触景生情之下,我不禁泪目。师傅隐约觉得背后声响有异,转过身来看时不禁一愣:“徒儿?……”
我揉了揉眼睛,勉强挤出笑意,点头道:“是我,师傅。”
师傅似乎没察觉到我强颜欢笑的表情,见我回来,颇有些意外惊喜。忙把我领进自己的屋子,又把刚泡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我倒了杯茶,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在家?大家都去哪了?”
师傅拿着烟袋锅坐到我对面,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师娘出去买菜了,那五、贾六和榜爷在你仇大哥那边,加入了总工会……小薇也和工会的一个小伙子好上成亲了。”
我点点头:“老徐呢?”
“他啊……”师傅把手中的烟袋锅一敲,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位先生,看您印堂发红,挺拔宏伟,虎虎生风,可是世间难得的伟人之相啊,有没有兴趣听我徐半仙说上一说?”
我莞尔笑道:“徐半仙?”暗想:“这活计倒也适合老徐。他那张嘴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师傅道:“上个月在法租界还是刘半仙呢,兴许是真洋鬼子假洋鬼子都不信他这一套,生意太差,所以就移驾城隍庙,嘴边加两撇小胡,脸上贴半块膏药,成了徐半仙了。这家里的家用啊主要靠老徐贴补呢……”
我又道:“师兄呢?”
这小兔崽子去了漕帮当什么二当家的去了,说是总在我们身边没有什么出息,非得要出去闯一闯。
“韩江南可还好?”
“这小子现在可是林哲瀚眼前的红人,货运经理,十六里铺一座码头,码头上十六间仓库,都归他管,但最近全市罢工,他好像也闲了下来。话说现在上海兵荒马乱的,你早不回晚不回,怎么非要挑这么个时间回来?”
我不想让师傅他们知道张雪的死讯,便搪塞道:“想回就回,还挑什么时间啊,在仙倦呆得浑身发痒,觉得还是上海适合我……熊立没找你们麻烦吧?”
师傅道:“有小雷先生和你大嫂梁少雄还有小范子照应还好。你呢,这么冒冒失失的回来?不怕被他发现?”神色中颇有担忧之色。
“发现?”我笑道:“是他们请我回来的好不好?我这次回来是有要务在身,事关雷公馆的生死存亡,所以他们才不舍得让我出事呢!”
师傅点头道:“那就好,可既然这样,雪儿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她啊……”我心头一颤,闪烁其词道:“她在仙倦住得习惯了,先不想回来。再说她还要守着她的花圃,黄老爷子说女子属阴,阴气利于养花。我发现这人老了,就开始信邪了……”
师傅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你这话可说错了,跟我来。”说着,引我来到师母屋中。刚一开门,只见东首墙壁上摆着一张红漆木供桌,供桌上摆着老大一座佛龛,佛龛里供着一尊鎏金菩萨塑像,佛像前摆着一只香炉,炉里的香火虽然已经熄灭,但仍旧微微冒着细烟。
张明义道:“自从你们俩走后,你师娘每天给你俩烧三炷香,从没间断过。有一次,家里香烧完了,她非吵闹着立马让我和老徐出去给她找香去,我们不去,她就撒泼打滚,非要见到那香点着了她才安心……”我安静的听师傅讲述,神色间颇为动容。
张明义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说,人不是老了才信邪,而是信邪了,人就老了。徒儿,美人这一年也老了不少,鬓角也见白发了,以后你不论再做什么决定,一定要先想想你师娘……”
我点了点头:“师傅说的是。”心中暗暗觉得,自己亏欠这些人的,可能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这时,屋外传来秦素秋大咧咧的声音:“老头子,我回来了!还不快出来帮我拿菜!累死我啦……”
师傅看了我一眼,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我会心一笑:“走,会会这曹操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秦素秋双手拎着刚买回来的蔬菜、大米,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抬眼一看,发现我竟然回来了,不禁又惊又喜,手里提着的蔬菜、大米再也拎不住,陡然脱落在地。
我灿然笑道:“怎么,看呆了?是不是又帅了?”
秦素秋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徒儿?”
我走到秦素秋近前,点头笑道:“除了我还能有谁?师母,我回来啦!”
秦素秋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是哭是笑,小声嘀咕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蹲下来似想捡菜,但眼神眨眼一变,突然起身,拿起手中的布兜呼啦一声抽在我脸上。我被抽得一个趔趄,捂脸惊问:“师母你干嘛?”
“我干嘛?”秦素秋双手掐腰,骂道:“我打死你这个小王八蛋!”说罢,甩着布兜又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不住骂道:“我让你不写信!我让你不回来看我!我让你带着雪儿跑!我让你……”一边大喊着,一边老鹰赶小鸡一般追着我满院子乱跑。
我跑到桌子旁边,和秦素秋隔桌相对,辩白道:“还写信?还回来看你?熊立要是知道了,你就见不到我了!”
红葵花啐道:“见不到就见不到!惹下这么大的事儿,你死了全家清净!”然而怎么都追不到洪三,边说边脱下鞋砸了过去。
我一个没挡住,就被那只绣花鞋砸在脸上,碰了一鼻子灰,忙求救似地望向师傅,嚷道:“师傅,救命啊。”
张明义看着这对有趣的娘俩,只是微笑不语。
我无奈,只得跟师母求饶:“师母,你看你,妆也花了,头发也乱了,衣服也皱了,都不美了哈……”
秦素秋道:“美不美也要打死你!我让你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让你跑!我让你跑……”说着,又抡起布兜追了上去。
张明义阻拦不得,索性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起战来。头顶上,太阳渐渐落了下来,只听到我的求饶声和秦素秋的叫骂声争吵不断,宛若一出精彩纷呈的舞台闹剧。
追了几圈之后,秦素秋这老胳膊老腿终于跑不动了,双手扶着膝盖,呼呼喘道:“兔……兔崽子,你给我过来!”
我不敢不从,缓缓走近,心有余悸地道:“您不打我了?”
秦素秋一拍膝盖,叹道:“不打了!我也没力气了啊……哎呦,我的老寒腿啊……”
我忙凑上去,劝道:“您这么大岁数了,就应该注意点啊,还像年轻人一样蹦来蹦去,当然不行啊。”看到秦素秋白发和皱纹又多了不少,心中不禁一阵黯然,暗骂自己不孝。
秦素秋等我凑近,又抡起手臂扇了我一下。不过这次我却没躲,秦素秋却也没用全力,一巴掌轻飘飘地拍在我脸上,随即抱住我,失声痛哭起来。
晚上,秦素秋、张明义一起下厨,做了一大桌我爱吃的菜,摆了满桌。我一直说够了够了,秦素秋却不肯停,硬要多炒几个菜说是要给我加餐。
不多时,一名江湖方士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这中年人脸上贴着八字胡,身上穿着古旧的道袍,手中拿着“铁口直断”的条幅,摇头晃脑的姿态活脱一名算命先生。正是化身“半仙”的徐牧收摊归来。
徐牧看到面前一桌子菜肴忍不住皱起眉头,惊叹道:“你们夫妇,今天唱得是哪一出?后面日子还过不过啦?老胳膊老腿的还想出去卖艺去啊?”
这时,我正好同师傅从厨房里走出来,笑问:“你说还过不过啦?”徐牧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惊问:“金少?”
“不是我还能是谁?”我得意洋洋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