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讪笑道:“我运气好,在仙倦遇到青帮长老黄尚,因其抬爱,我才得到此贴,不敢以‘悟’字辈门生自居。”
熊立冷哼一声:“所以,你以为将黄长老搬出来,我们就不敢动你了?”
我道:“熊先生误会了,我今日重回上海,当真是来向您负荆请罪的。”
“负荆请罪?”熊立冷笑道:“好啊,我倒想听听你怎么负荆请罪,你的罪在哪里?荆又背在何处呢?”
我道:“罪,当然是那日我不该被色心冲昏了头,劫了大帅的四姨太。为此,我后悔不已。”
熊立笑道:“你后悔了?怎么个后悔法我听听?”
我道:“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本来我还不信,这一年是深有体会,彻彻底底明白了。仙倦不比上海,生火得拾柴,喝水需担挑,吃菜要靠自己种,柴米油盐样样缺,锅碗瓢盆件件残,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你今天是来诉苦的?”
“当然,落得这步田地完全是我自作自受。”
“说完了吗?”
“还没有,我还有三件东西孝敬三位老板。”我边说边口袋里拿出三样东西,一一介绍:“这是一罐英国产的发蜡、一瓶法国产的古龙水,和一盒福寿膏!”雷地宝看了一眼一直不吭声的雷凡,皱眉问道:“这三件东西是什么意思?”
我道:“我知道三位老板什么都不缺,一般东西也看不上,我本想弄点好东西孝敬三位,可谁知一下火车才知道这大上海大罢工,什么都买不到,我花了大力气,才淘到这几样东西出来……完全是我的一片心意……”说着,把福寿膏递给雷地宝:“我知道雷老板没事喜欢抽两口,只不过,我听说这上海的各路大小烟馆都断了烟土,就算身怀千金,也难抽上一口。就想尽一切办法找来这盒福寿膏给您。”
雷地宝点点头,不置可否的说道:“你知道的还不少,还知道什么?”
我道:“我还听说雷家名下的几个码头漕运、海运、陆运也都停了,别说这些福寿膏、洋货,就连白面、大米都进不来上海城,饭眼看都要吃不上了……”
雷凡微微一笑:“金少,听你的口气应该知道这场罢工的原委吧?”
我道:“因为干系到公司的切身利益,所以我这才多方打探了一下,也不知道准还是不准?”
雷地宝:“说。”
我道:“听说事发是日本人枪杀了一名叫顾正红的劳工,结果导致一连串的罢工罢课。目前矛盾最集中的三方应该是上海总工会、上海总商会及代表外国势力的英租界总领事霍顿。”
雷凡点头道:“看来你是有备而来。这样一说,上海总工会的仇凌是你生死兄弟,总商会的林哲瀚是你半个岳丈,你又与英租界总领事约翰逊之女有救命之恩,所以……”
熊立听雷凡的语气显然是想让我当调停人,然而这件事显然是他无法忍受的,猛然打断陆昱晟,起身冲着我嚷道:“没什么所以,所以我还是会要你的命。”话音未落,居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枪直射我:“砰!”然而这一枪并没有打中我,只是与我擦肩而过,打在旁边的一个大花瓶上,随着哗啦一阵声响,碎瓷烂片散落满地。
雷地宝连忙拉住熊立的手,喊道:“熊先生,不急!我倒是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大哥!”
“大事为重!”
熊立强压怒火,把枪放回怀中。
雷地宝扭头道:“金少,你继续说。”
我长出了口气,说道:“熊先生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所以我才说自己要负荆请罪、戴罪立功。罪,我已说过;这荆便是我希望可以有机会调停这次的罢工,这样不仅有机会可以为上海的贫民百姓做点事情,更可以解救永鑫公司于水深火热之中。”
熊立一脸杀气的瞪着我,没好气地道:“金少,你真当自己是菩萨吗?你说调停你就调停?”
我道:“可是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人能比我我当担这个角色更合适了……莫不如这样,三位老板给我一段时间,如果调停成功,此前的错事就当我我太过年轻,熊先生就放我我一马。如果调停未果,熊先生再把我金少千刀万剐不迟。”
雷地宝扭头看了看熊立:“熊先生,这事儿你要表一个态了。面子重,生意更重……”
熊立盯着我看了半晌,缓缓问道:“你要多少时间?”
我道:“三个月。”
熊立摇头,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
我道:“两个月!”
熊立提高声量:“一个月!”
我一咬牙:“好,就一个月!”
熊立道:“我就给你一个月时间,调停了罢工,我便放你一条生路;调停不了,罪上加罪,我会让你死得非常难看。”
我沉吟片刻,拱手道:“三位老板,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这次我调停成功,希望可以重投小雷先生门下。”
熊立冷哼一声:“你这叫蹬鼻子上脸!”
雷凡面无表情地问道:“我为何要收你?”
我道:“从哪儿跌下去就从哪儿爬起来,我希望可以重回雷公馆。”
雷地宝一皱眉头:“金少,你又在讨价还价?”
我道:“这是我调停的必要条件。”
雷地宝扭头看了看陆昱晟:“凡儿,你的意思呢?”
没等雷凡说话,熊立陡然喊道:“我不同意!”
雷凡想了想,说道:“各人各命,人不逆天。我收不收,他留不留,交给天说了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道:“头留,字走。”还未等熊立说话,雷凡已经将大洋高高抛起。
那块大洋在空中尽情旋转,本应很快就落地。但在我的记忆里,那快决定命运的大洋却似在空中缓缓翻滚许久,就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
人头还是字?不过是事物的两面性而已,代表的无非是“是”或者“否”。人只要活着,总要面临“是”或者“否”的选择。在“是”的那一面,我看到了三大亨异样的表情:雷地宝的冷眼旁观;熊立的紧张惊讶;雷凡的镇定自若。而在“否”的那一面,我却看到了自己和张雪的影子,那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吊桥,在飞溅的鲜血中轰然坍塌。深不见底的悬崖下,是张雪的影子陨落夜空。“替我好好活着。”她说。然后,她松开了手,从此永远的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不要啊!”那痛彻心扉的三个字再一次震彻了我的耳鼓,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后来,我还是爬上了悬崖,独自一人。他甩掉了剩下的雷家杀手,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偷偷潜回仙倦村山顶。
黄尚在听到张雪的死讯时也是颇为伤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熊立不会罢甘休,却没想到他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我这几日来都没怎么休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却仍难掩盖脸上的悲伤。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耳畔不时回响着师傅说过的话:“赌场你可随心所欲,人生岂能随心所欲?”
师傅说得没错,人生又岂能随心所欲?我虽然放弃了一切,到头来还是无法摆脱这世上的纷争。什么是江湖?这就是江湖。你脱得了水,但脱不了地;你跑得了和尚,但跑不了庙。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只是……为什么这一切要报在张雪身上?话本和戏台上类似故事的结局不都是主角报了仇,最后皆大欢喜吗?怎么到了张雪这里就全变了一种演法?到底是谁在撒谎?为什么现实的故事往往都是恶人笑到最后?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天理、没有公道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将之装进一个小皮箱。然后,反复环视这间住了一年的房间。这房间里满是她的味道,也满载着他们快乐幸福的记忆。
当黄尚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已经拎起皮箱准备出门了,黄尚拦住我,皱眉问道:“你想清楚了?”
我坚定地点点头:“对,回上海……报仇!”
黄尚无奈地叹了口气,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如果雷地宝还讲一个长幼,讲一个同门,这东西没准可以救你一命……”我接过信封,波澜不惊的点了点头。
离开仙倦村后,我前往县城,又在县城雇马车到省城,从省城坐火车来到上海。在总工会找到仇凌后,我拉仇凌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讲述了自己这些天的遭遇。当仇凌听到张雪死讯的时候,脸色不由得沉重起来。他背对我沉吟许久,忽然问道:“这么说,你回来是为了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