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西不知道。
为什么这些店铺的玻璃全部都要被擦的澄澈透亮,就像是深山老林里流淌着的泉水,折射出一份纯洁的神圣感,和自己办公室里那些蒙上厚厚灰尘的落地窗简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里,天上地下、格格不入。
是不是透过这样干净的玻璃窗看到的世界,就一定是温暖而又明媚的呢?陈西也不知道。
但是,有一件事,她是很确定的:坐在这样的玻璃房子里工作,恐怕是一件顶幸福的事儿了。
陈西用衬衫的袖子包裹住自己的两只手,然后把整个身子轻轻伏在玻璃上,她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鼻尖和玻璃门保持着一毫米的距离。她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又不舍得让干净的玻璃被自己手上的油污弄脏,索性就以这样一个有点诡异的姿势和玻璃上照映出的自己僵持了一会儿。
——黑漆漆的一片。
果然不出所料,陈西什么都没看到。她笑了笑。
清晨五点钟的上海除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之外,可能也只有早餐铺才会打开迎客的大门,向外投放出温暖繁荣的蒸汽,这是理所应当。
陈西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
她想着,假如,正当她像一只壁虎一样贴在玻璃上的时候,从门后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店员,脸上堆满惊讶的神情盯着陈西,陈西只能尴尬地抬起头笑一笑,然后灰溜溜地逃走。光是想象,就令人感到尴尬。想到这里,陈西暗自庆幸。
高楼大厦簇拥之下的天空是王家卫电影惯用的调色。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陈西没由来地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督理型,她由衷地觉得,那可以说是自己理想中完美的自己了,那可以说是真他妈的酷啊。
手里燃了一半的中南海发出刺鼻的焦油味儿,带着劣质烟丝特有的性感。陈西抬起手,把这半截性感扔进了手中的空酒瓶子里。
她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一个标着可回收标志的垃圾桶,但正对着她的那一小块儿空地上除了一个红色的消防栓正孤独地和她对望以外,空无一物。
我醉了,陈西这样想,我太累了,所以我不想再提着它穿过好几条街回到我的小房子里,直到它里面剩余的液体发酵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所以,我是一定要立刻扔掉它的,所以这种时候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被原谅的。
陈西觉得自己此刻的逻辑堪称精密严谨。
随即她弯下了腰,把装着烟头的酒瓶端端正正地放在店门口,并看着它歪头笑了一下。
嗯,十分可爱。
“随便把垃圾放在人家的店门口,好像不是一个好习惯。”
陈西的耳朵里闯进了一些音节,但是,她的大脑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没办法识别任何具有实际意义的音节了,所以她转头望向声源的这个动作,只不过是因为,她被吓了一跳。
猛一回头,陈西还以为,眼前这个男人,抓了一把太阳的光揣进自己怀里。
2
每一个傍晚十七时三十分,陈西从地铁站里走出来的时候,都会在街边的进口超市里买一瓶鹅岛,然后穿过巷子,在弄堂间的理发店门口坐上一小会儿。
灰蒙蒙的玻璃被裹在墨绿色生锈的铁框里,还有一些卷了边的鲜红色广告贴纸黏在玻璃的表面上。理发师大姐干脆利落的手法和摇滚乐极相配,像吉他手演出时在琴弦上飞舞着的手指,她手臂上的墨绿色格子套袖,有种特别的、迷人的气质,陈西总是不自觉地,就沉迷在这样的光景里面。
她喜欢坐在这里,喝完一瓶啤酒,听听隔壁卖煎饼的阿姨抱怨自己的孙女不努力念书,或是逗一会儿美甲店里的肥猫。然后就幻想着,把这些生活,都画成张牙舞爪的故事。那这样,自己就成了这些故事里的神,指点江山,傲视众生,不亦乐乎。
“走吧,回家吧。”
陆文站在陈西面前,左手提着一大盒子切好的菠萝,伸出右手,轻轻捏住住陈西的左手。
“怎么这么冰,不是叫你多穿点。”
陈西觉得陆文皱眉的样子很有趣,两条眉毛扭在一起,打的不可开交,就好像两个抢玩具的孩子,互相不服气的样子,好玩又好笑——她每次都会被陆文扭打在一起的两根眉毛逗得咯咯咯直乐。
“没关系呀,我回去喝一杯威士忌就不冷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天都喝醉。”
“不可以。”
其实陈西并不喜欢喝醉的感觉,但她似乎,已经对酒精产生了一种难以自拔的依赖,在无法面对生活的刁难的时候,几罐啤酒带来的麻痹感,总让陈西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酒鬼、醉汉或是别的什么侮辱性词汇陈西都不在乎,她不在乎任何人对她任何的负面评价,甚至不在乎每年医院体检报告上耸人听闻的论断,依旧热爱着沸腾的啤酒花,乐此不疲。
生活啊,似乎只有在醉眼朦胧时分,才显得没那么绝望。
3
晚上十一点二十八分,陈西和陆文牵着狗,在一家小店的门口停下了。陈西望着里面发了一会儿呆。
“陆文,你说,我们要是也有一家这样的小店,该有多好呀。我们可以把家里的酒都搬过来,开个小酒吧,然后我就辞职,去他大爷的工作。每天,我就坐在梧桐树下面喝酒,画画,真美。”
陈西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像一个过年期待着新衣服的孩子。一双眼睛里,都闪着亮亮的光。
“这样你会开心吗?”陆文轻轻搂住了陈西的肩,低头盯着陈西的眼睛。
“那我可能会开心死。”
“那好呀,我们就开一家小酒吧,就在这里。”
陆文知道,这是陈西的梦想,陆文也知道,只有做自己热爱的事,陈西才能快乐。他不希望有一天,再也看不到陈西眼睛里的光,因为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东西。就好像那天清晨,他们第一次遇见那天。
陆文觉得,那时候被裹在阳光里的陈西,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美。
4
十一月的北方下了雪,但上海除了深夜微凉的寒气,依然温润。
楼下的小胖子照常穿着短裤坐在小板凳上大口地咬着鸡蛋饼,大爷大妈也仍旧地在转角的石桌上打牌,风雨无阻。
陈西此刻正窝在属于自己的小店里,打开了她随身携带的小音响,按了一下播放键,老掉牙的嗓音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气味和威士忌的香气混合成此时此刻法租界最令人欲罢不能的香水味儿,陈西第一次觉得,她还没喝酒就已经醉了。
“这首歌叫什么?”陆文把一个刚擦好的三角杯放进柜子里,探出身子来问陈西。
“Jambalaya。”
“什么意思呀?”
“乱炖,哈哈哈。”
“那我们酒吧就叫这个名字吧,挺可爱的。”
“好主意。”
陈西今天早上到人事处递交辞职报告的时候,迎来了了她二十几年来的人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以至于她在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编辑辞职报告时候,两只手都在止不住的发抖——那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从脚底翻涌到里胃里,直冲天灵盖。
陈西觉得,她正在做自己这辈子,最酷的一件事。
可当那个时刻真的来临的时刻,陈西的情绪却又出奇的平静。
——她推开人事处办公室的门,端端正正地用双手把辞职报告放在处长面前,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老子不干了。”然后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单位的大门。
就这么简单。
像陈西这种人,总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劲儿,但是现在她撞了墙了,还撞得头破血流,染的浑身鲜红鲜红的。她以为,被撞疼了,自己就能乖乖认怂,做个随大流儿的俗人。可到最后她才明白,玉石俱焚是什么意思、宁为玉碎是什么意思。相比起向操蛋的人生妥协,陈西更想做个惊世骇俗的局外人,哪怕别人都笑她傻。
于是,她真的辞职了,奋不顾身头也不回,因为她觉得得冬晓说的对,她说:我从来都不相信什么来生,我他妈就活这一次,如果让我痛苦不开心的事,就算全世界都说是对的,在我这也不灵,但凡是有一件让我能眼睛放光的事儿,哪怕全世界都说是错的,那我也要坚持去做,我又不违法犯罪,过我自己喜欢的人生,招谁惹谁了?
陈西觉得特别对,她真的不想成为那个被生活磨掉眼睛里的光的那个人,哪怕是变成一个局外人,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