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方君基本康复的时候,有一天,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女房东,她一手叉腰一手拎个暖壶站在门口,头发好像刚洗过,黑漆漆地板结在头上。
“您有什么事吗?”我客气地问。
“你们俩怎么都住这儿了?你们要是这样的话我可得加钱!”
“最近我们生病长水痘了,怕传染给同学,所以暂时住这儿了。”
“不行,把钱拿来!要不然给我搬走!”女房东提高音量说。
“阿姨,您看……”
“暖气费还没跟你收呢!”
看她不讲理,我也提高音量说:“这能算暖气吗?一点儿热气都没有,根本就是温的。”
“反正我烧了!我花煤炭钱了!”
“阿姨,我病了,本来没打算天天住这儿的。”躺在床上的方君说。
女房东突然发飙道:“你们俩跑这儿骚来了!干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一听这话,我顿时火冒三丈,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吼道:“你再给我说一遍!”桌上的矿泉水瓶子被震倒,滚到地上。我脸上热浪翻滚。
女房东惊呆了,措手不及,因为我平时一直对她特别客气,左一个阿姨右一个阿姨叫着,还帮她搬过一次煤。她没想到我突然变成这副面孔,好像能把这房子给拆了。她讪讪地低语道:“反正,反正要继续住就得加钱。”
“不住了!我们这就搬走。只住了一个月,我交了三个月的房租,你退我两个月房租。”
“不住也好,我给你拿钱去。”女房东把暖壶搁桌上,转身回屋拿钱。
不一会儿她过来把八百元交给我,嘴里冷言冷语道:“就你们这样,到别处去也租不到好房子,唉,我就是心太善。”
“我们一会儿就走,不用你操心了!”我板着脸说。
女房东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咱们真回宿舍住了?”方君看女房东走了,问我。
“你病也差不多好了,就回宿舍休息吧。过阵子咱们换个房子住,咱们租楼房吧,这样就不用整天跟房东混在一起。”
我把杂物装进皮箱,捆在自行车后座上,方君与我肩并肩朝宿舍方向走去。街上行人稀少,衣服都穿得厚厚的,变成一个一个球,嘴里哈出的气有一尺多长。因为脸上的水痘刚刚退去不久,还很脆弱,风刮在脸上像刀拉似的。
“你刚才把我也吓着了,好像要跟人拼命,你们金牛座的牛脾气。”方君挽着我的胳膊说。
“金牛座的人都是好脾气,但逼急了一旦发起火来就不是一般的火。”我说。
“看着挺男人的。”方君笑笑,把脸贴到我肩上。
“谁让她那么欺负人,你没来这几天她跟我说话老是夹枪带棒的,我早受够了。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
“你的衣服靠着真舒服,软软的。”方君轻轻地说。
这年冬天,我在家过年。
大年初二,正下着大雪,侯杨虎来到我家,他瘦了不少,而且没了往日的兴奋,即便笑起来也看着很假,仿佛有人拿枪逼着他笑。
他把一大包水果和两瓶酒递给我,然后向我爸妈问好。我看他行为古怪,就把他拉到我房里问:“你怎么了?拿东西干什么?”
“唉。”他叹了口气说,“我们家的饭馆倒闭了。”
“啊?怎么会倒闭呢?”
“那条街上开了很多饭馆,把生意拉跑了。”
“哦,那重新开始吧。你们家肯定能东山再起。”我安慰道。
“已经重新弄了。借钱把饭馆装修了一下,请了几个新厨子,重新开张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你还难过什么?”
“开张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喝酒庆祝。我爸喝多了,结果昏过去了。”
“啊?他现在还好吗?”
“当时他就没了呼吸。”
“天哪!不会吧!”
“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但因为长时间缺氧,造成大脑严重损伤,他现在一动不能动,跟死人一样。”杨虎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开始颤抖,但坚强地抑制自己,没掉眼泪。
我沉默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去看看他吧。”杨虎点点头。
推开病房的门,杨虎的爸爸躺在白色的被子里,我竟一时认不出来,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窗外冷清的光,在他深深地陷下去的脸颊一侧投下黑影,头发也变得花白,嘴唇和眼睛仿佛冰冻一样闭得死死的。杨虎的爸爸过去当过几年兵,虽然五十多岁,但依然身材魁梧腰杆笔直,我去他家,常听到他爸的爽朗笑声。而且他是个能工巧匠,家里的家具都是他亲手做成的。他爱看报纸,去他家的时候,经常给我讲各种新闻,特别是军事新闻,我常常听得同他一起高声笑起来。然后,他总是一边笑一边取出花生米和白酒,对我说:“来!小张,喝一杯!”
我转身对杨虎小声说:“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他昏迷三个月了。”杨虎坐到床边的小凳子上,从被子里摸出爸爸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好好配合医生治疗,他会好转的。”我说。
杨虎摇摇头说:“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治疗三个月了,没有任何好转。只有一次,我妈在病房里哭,哭声很大,我看见我爸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但又缓缓地闭上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反应了。”
“他能睁开眼睛说明他还有意识,肯定会好起来的。”
杨虎无奈地笑笑,起身对我说:“出去走走吧。”
西安的大雪下了两天整,依然在下,雪已经积得很厚,路上行人稀少,汽车缓缓行驶。路边几个小学生在打雪仗,他们脸蛋冻得红扑扑,嘴里喘着白气,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胸前挂着手套,赤手在雪地里挖着雪,团成球,伴随着兴奋的欢笑掷向彼此。
“你和女朋友还好吗?”我问。
“你是说月然?”
“嗯。”
“分了。”
“分手了?为什么?”
“去年国庆节我去了趟她家,跟她父母见了面。她父母反对我俩好,可能是因为我家穷了吧。”
“怎么会这样呢?”
“应该能理解他们。月然家很穷,女儿是他们的宝贝,他们不愿意让她以后跟着我受苦。”
“可穷的是你们家,你以后不会穷的,你肯定会有出息的!”
“人家不会这么想,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杨虎苦笑着说。
我点点头,无话可说。
“你能帮我个忙吗?”杨虎问。
“你说吧。”
“我侄女马上该上小学了,但因为她没有城市户口,学校不收她,都拖了一年了。你爸认识不少人,看看能不能帮忙办一下户口。”
“行,我去问问他。”
回家后我把这事儿跟我爸说起,他叹了口气说:“我问问看吧,这两年和那些人也疏于来往,估计很难。”后来他打了几个电话,确认了这件事办不了。我问他:“真的这么难?”他说:“我也很想帮杨虎,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家里又出了事。唉,你问问他,看他需要钱吗?他父亲治病肯定花了不少钱,咱们虽然不富裕,但能帮多少算多少吧。”
后来我跟杨虎说这事儿办不了,问他要不要钱,杨虎说:“不用了,那个餐馆处理掉了,手头还有些钱。你替我谢谢你爸。”
假期结束的时候,我先返校,杨虎送我到火车站,我对杨虎说:“你好好保重,真希望你爸的病尽快好起来。”
杨虎笑了笑说:“你了解我的,我是打不垮的,我爸也一样。”然后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拍拍我肩膀说:“上车吧!”
我点点头,转身上了火车,就没再看他。
火车在还未化开的雪地里行驶,铁轨连接处有规律地发出咔嚓声,我躺在卧铺上,想起杨虎从小吃的苦。一个小学生,帮父母卖菜,当清洁工,冬天两只小手冻得溃烂。我记得有一阵搞拆迁,他家的平房被拆了,他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父母就租了个小房子住在菜场附近。菜场离杨虎上学的地方很远,杨虎就在学校附近一个废弃的仓库里搭了个棚子住在里面。因为太孤单,杨虎养了一只兔子,他就抱着兔子睡觉。我曾好奇跟他在那个棚子里住过一晚,半夜,老鼠在地上爬来爬去,寒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刮进来,吹着我的脑袋,我不得不把头蒙在被子里睡。第二天,我患了重感冒。后来,他家终于好转,攒钱开了个饭馆,每年寒暑假杨虎都在店里干活。可现在,饭馆也没了,父亲又不省人事,女朋友也弃他而去,老天爷对他真是不公。
而面对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却无力帮他,想到这儿,我的眼泪溢出眼角,顺着太阳穴滑到枕头上。
就在我替杨虎操心的时候,方君家里也出现了问题。
方君读大二的时候,她的父母双双下岗。他们都是制衣厂工人,收入很低,存款很少。为了不使家里陷入困境,父亲用仅有的四万元存款买了一个加工衣服的机器,专门用于给衣服加工扣眼,加工一个扣眼一毛钱。就这样,家里总算有了收入。但活儿不多,一年也就三四批活儿,每次能赚五六千。这点钱扣除店面租金,也基本只够他们日常开销,每月只能寄给方君六百元生活费。
方君上大三的时候,她父母所在的小城里许多人也投入到加工衣服的行列中来,导致竞争激烈,生意被拉走一半,家里收入陡然降低。加上方君的妈妈每次都要加工上万个扣眼,眼睛总盯着一个位置,强光刺眼,致使眼睛受损,遇上刮风就流泪,看电视都会眼睛痛。
方君心疼父母,决定不让他们再寄钱给她,准备自己打工赚钱。
“我妈她太辛苦了,操劳了一辈子,什么也没得到。”方君两眼望着前方失神地说,然后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说我能找到工作吗?”
“能。为什么不能?你长得这么漂亮。”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无能,不能分担方君的苦。
我没想到这个问题是郝一峰帮忙解决的。
有一天我和方君在西单逛街,在人堆里一眼看到了郝一峰,因为他的头发高高竖起,像个鸡冠子,很扎眼。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冲我笑笑,走过来,旁边搂一女的,这女的鼻子上有个小钉,小臂上一个文身,看起来像个女朋克。
“干吗来了?”郝一峰问。
“逛街呗。”我说。
“快到饭点了,一起吃顿饭吧。”郝一峰说。
“好啊。”
我们在一家火锅店落座,那女朋克因为另有约会,没跟我们一起吃饭。
“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我问。
“不是,是一朋友。你是不是看我俩特般配?”郝一峰笑笑问,并给我一支烟。
“我不抽,我戒了。”我摆摆手说。
“哟嗬,好同志啊,戒了好,戒了好。”说完,他自己把烟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