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所大学,大学里有个表演系,我上了它。那是2001年的夏天,新千年的气象早已淡去。在我个人印象里,21世纪原本遥不可及,好像只出现在科幻片里。但我发现,新千年也不过如此。很多事情只要经历了,事后都会觉得不过如此,希望我接下来的生活不是这样。因为毕竟,表演系还是比较特别的。
因为火车票很难买,入校前一天上午我才由父亲陪同抵达北京。我记得当时在车站广场等父亲买早餐,因为人多拥挤,他折腾了好半天才回来。太阳已经升起,有点热,看到花坛边上正好有棵树,能遮阳,于是我们坐在树下就着矿泉水吃包子。吃完早餐,神清气爽,抬头看到树叶正在太阳的光芒间闪烁,逆光下,嫩绿的树叶显现着它淡淡的脉络。
在此之前,我始终在想,表演系究竟什么样?
表演系女生容易让男人产生联想,内在美不敢说,但外在美是具备了。男人也就是这么一种生物,以貌取人(女人)。据说我们这一届的女生招得特别成功,能拍红楼。第一天进校,认识几个男生,但全班面貌未曾见到,尤其女生。而这种让人怒发冲冠的状况居然拖了一个礼拜。
面是肯定要见的。大部分人见的第一面是在入校一周后的开学典礼上,那是个盛大的典礼。各班站好队,朝礼堂进发。不知道礼堂是谁选的址,让我们从学校最西头排队走到最东头。没想到学校这么多新生,浩浩荡荡,看来这个学校有希望了,同时也看到我们毕了业没希望了。正赶上学校扩建,据说还吞并了旁边一所高校。扩得格外大,走得格外累。到处是工地,尘土飞扬。正因为表演班的功效,不对,正因为女生招得好的功效,路旁的民工纷纷停工,半张着嘴,露出莫名的笑,向我们行注目礼。尘土飞扬也变作云雾缭绕的仙境,飘过仙女。这时候,男生脸上也纷纷有了光彩,好像带了漂亮女朋友出门。
终于有机会观察她们。我发现很奇特,不少女生都各自长得像一位女明星。有长得像周迅的,长得像赵薇的,长得像张柏芝的,长得像许晴的,长得像舒淇的……好像她们是通过模仿秀选拔上来的。
开会内容全不记得,根本没把领导放眼里,满眼都是美女。男生就像被困沙漠的徒步旅行者,饥渴难耐,在生命的尽头摆了一桌满汉全席。都说闯过高考上了大学就再也不用受累了,就剩玩儿了,但没想到我们这种人闯过高考上帝这么垂青我们,给我们一次性赠送大量美女。
散会后,一人领了件军装,迷彩的,普遍有点大,穿着不利索,像逃兵。
午饭前,我把各种大小箱子一律囤床底下,盖好,就像猫埋屎。洗了手,下楼买饭。公寓大厅熙熙攘攘,像个商场。一个服装店,三个餐厅,一个音像店,两个小超市,一个复印店,一个书店(八折正版),一家发廊,两间洗衣房(男女各一间),还有许多崭新桌椅,供会客之用。真是宝地,我们住的这个公寓据说原本是刚刚建成的宾馆,但最后没当宾馆来用,被学校租了二十年。可想而知住得很好。房间格局很像宾馆标准间,除了卫生间,还配有一个宽敞阳台。推开阳台落地窗,对面的女孩就看过来。这是最人性化的设计:男女住得很近。而我们竟是第一批入住者。
叫了碗拉面吃,拉面很香,喝完汤,出了一身汗,索性坐在椅子上蒸发,面冲公寓门口,欣赏新生。不时有美女出入,其中也有自己班上的,但是不熟,所以没打招呼。新生多半身着迷彩服,因为不合身,把女性曲线全部抹平。看了半天发现没什么好看的,就回屋休息。
宿舍只住四人。两个架子床。进去时只有我一个人,地上全是行李,乱哄哄的。
我有大量藏书,但也仅仅是藏着而已。我住上铺,每个铺位墙上钉有书架。我把行李箱里的书拿出来,往书架上码。发现书架太小,连一半都装不下,索性挑了一些有可能看的摆好,其余都锁箱子里。上锁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毕业之前是不可能再见到这些书了,于是冥冥之中忏悔一回。唉,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娃哈哈哈哈……”正在忏悔,被一声惊雷惊醒。笑得也太夸张了吧,跟张飞似的。紧接着看到一个人倒退着进屋,好像正与屋外某人道别。手拎个系带子的大水杯,里面是浓浓的茶。
他进屋看到我就说:“哟!在啊!哈哈!”口气跟老朋友似的。
“啊,你……你也住这屋?”我根本没见过他。
“是啊!怎么了?娃哈哈哈……”
“没什么,挺好。”怎么这么爱笑,前世不是弥勒佛吧?我继续摞我的书,并用余光观察他。
此人身高一米八四,大块头,穿阿根廷球队的球衣,方脸,不用动怒头发也会冲冠,眼睛不能被称作眼睛,只能说是条缝儿,如果他躺床上,我一定不能辨别他是睡着还是醒着,嘴唇很厚,像两根烤肠。据他后来告诉我,他认为他的长相最多也只能当导演,当演员就扯淡了。我倒不这么认为,至少他可以演一个出色的土匪甲。总之,看到他,我觉得自己很帅。同时,看到他的体格,也觉得自己渺小。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甄晓。”他坐下来,换拖鞋,头也不抬。
“什么?真小?”我差点从上铺跌下来。
“不是你想象的那两个字!甄,是《红楼梦》里那个甄士隐的甄!晓,是拂晓的晓!”他用手中的鞋指指窗外,但窗外是正午。在动作的同时,他眼睛居然瞪大了,但依然没把眼仁全露出来。
这样的人居然也读过《红楼梦》?我心里诧异,同时感到欣慰,发现了知音,也许我们能谈得来。于是便问:“你知道《红楼梦》?”本来想问“你读过《红楼梦》?”但脱口而出的时候却变了,自己也吓一跳。
“嘿!你开玩笑吧?!谁不知道《红楼梦》!你当我是……”他顿住了,干笑了两声,脱掉上衣,露出发达肌肉,往洗手间去了。
我正在悔恨,洗手间突然传来放屁的声音,巨响,可能他也想控制来着,但没把握好分寸,所以响了两声,像二踢脚。因为不是熟人,所以被这屁搅得有点尴尬。估计他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在卫生间开口说话打破尴尬气氛。他说:“《红楼梦》?曹雪芹写的吧。里面就是男男女女整天一块儿玩儿。唐朝开放得很!”
这次我真的差点从上铺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