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我们又上路。
“还有多远?”甄晓问。
“快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胖女孩说。
我们走了大约十五分钟。
“早知道坐公共汽车了。”胖女孩说。
“没事没事。正好消消食。”甄晓腆着大肚子走在后面说。
目的地是一个被许多住宅楼包围着的巨大菜场。里面人声鼎沸。蔬菜瓜果鱼肉蛋豆应有尽有。胖女孩她哥的饭馆就在其中,是一家以面食为主的小饭馆。我看见她哥的时候,实在想象不出他俩是兄妹。她哥显然是个被埋没的英俊小生,虽然被油烟和臭汗弄得脏兮兮,但能看出底子很好,这外形考表演系也够格,怎么有这么个妹妹?
胖女孩向她哥介绍了我们。她哥说让我们先端饭擦桌子。我们答应好好干。这时出来个头发花白,脸上千沟万壑,拄着拐的老头,胖女孩跟我们说这是他爸。我和甄晓吓一跳。她怎么有个这么老的爸爸!名副其实的老爸,简直能当她爷爷。我跟她爸说叔叔好(我实在该叫爷爷的,但叫不出口。叫完叔叔,又觉得特别扭)。她爸压根儿没听见,盯着她女儿用非常大的声音说:“我先回去啦!”说完颤颤巍巍走了。
“这家人实在不像一家人。”我悄悄跟甄晓说。
“是啊,像临时拼凑的。”甄晓望着她爸的背影说。
我问胖女孩:“你怎么有年纪这么大的爸爸?”
“我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呢,大哥都四十一岁了。我是最小的,我爸生我生得晚。”胖女孩跟我小声说。
“噢,你们家人口还挺多的,大家族。”我望着她爸远去背影心想这老头子恐怕六十岁才生的这个胖女儿,真是老当益壮。
我们开始干活。我把煮好的汤面端给客人,碗特别烫,而且汤特别满,不小心就会溢出来,我每次端起来都烫得恨不得把碗扔了。甄晓皱着眉只管擦桌子收拾碗。饭馆没有自来水龙头,只有个盛满水的白色大桶,收好的碗筷一律浸在水桶里。桶里的水也不换,已经变成污水。甄晓拿着一条黑漆漆的擦碗布擦碗。擦完的碗就摞在煮面的锅旁,准备给客人盛面用。我看见那个厨子从麻袋里翻出的青辣椒连洗都没洗,用抹布擦两下就剁了下锅。我决定以后不在街边小饭馆吃饭了,打死也不去。
“你知道我爸最担心的是什么不?”胖女孩突然在我耳朵边问我。
“不知道。”我摇摇头。
“我爸担心我找不到个好男朋友。”说完,胖女孩的脸和她妈妈一样也变成高原红。
我受不了她跟我说悄悄话,嘴里吹出的气弄得我耳朵痒。我抬头看见胖女孩她哥望着我俩笑。这笑的意思很复杂,使我非常别扭。
趁别人不注意,我小声对甄晓说:“咱快走吧。”
“急什么?”甄晓笑嘻嘻的。
“再不走出事儿了!”我红着脸说。
“出啥事儿?”
“你说呢!”我没好气。
“怎么走?”
“就说肚子疼,上厕所。”
“两人一块儿肚子疼?”
“如果他们问,就说可能中午的包子有问题,吃坏肚子了。”
“好吧。”
我捂着肚子,开始表演肚子疼,我对胖女孩说:“哎哟,我肚子疼。”
甄晓凑过来说:“哎哟,我也肚子疼。”
“那你们快上厕所去吧,这儿有我呢。”胖女孩说,眼睛盯着我,然后又突然羞涩地低下头,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我靠,她快把我吃了!”我喘着气说。
“你可真有女人缘。要不然你就留这儿吧。不但解决就业问题,还能解决婚姻大事。”甄晓大笑着说。
“女人缘?她比男人还男人!”我拽着甄晓走。
我们过了两个红绿灯,那个奇怪的家庭被我们甩在后面。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愧疚感,觉得自己欺骗了他们一家人,但转念又想,我俩干了三个多小时的活儿,一分钱没拿,就算补偿吧,也只好这样了。
天已经黑了,我们距学校有十五站地,手头没了钱,白天坐公交车买票花掉了,我俩口袋里的钱加起来才七毛,连一张公交车票都买不起,体验生活真够彻底。
我们走在长安街上,夜幕下的长安街,灯火辉煌。我们在辉煌灯火映衬下显得越发渺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我和甄晓肩并肩走着。在夜晚的大都市徜徉,总让人生出感慨。
“你说,将来这些灯火里,会不会有一盏是属于我们的?”我说。
“靠,才一盏?”
“我是认真的。”
“肯定会的。小张毅,别惆怅。”甄晓摸摸我的头。
我把他手拿开:“那凭什么呢?”
“你最喜欢的演员是谁?”
我想了想,然后说:“陈宝国。”
“我喜欢陈道明。将来你就是宝国,我就是道明,哈哈。”甄晓大笑起来。
然后我们没一句正经地瞎贫了起来。贫了好长时间,从天安门贫到国贸。我们终于口干舌燥,谁也不愿多说话了,两人默默走着。各自怀揣着许多针对这座城市的心理活动,并由此引发出遐想,想得没边没沿儿。
北京是一个巨大机器,无数人在其间忙碌,使其运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或者明确或者模糊的目标,大家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吃喝拉撒,为自己谋幸福。看到这样的城市景象,我常常想到人活着的意义。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考虑的结果是: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地球原本是个荒芜的巨大石头,寸草不生,但为什么偏偏有了进化?由无机物生成有机物,由单细胞变为多细胞,由低等生物进化成高级生物,最后产生具备七情六欲的人类,来感受世间的喜怒哀乐,最后死去,死得悄无声息灰飞烟灭。在活着的过程里,有些人作出贡献,使得人类更加发达,也更加忘我。也许,地球生成人类原本就是宇宙里的大笑话。这笑话的终结也许不是哈哈大笑,而是充满悲哀的灭绝。看到人类历史,常常觉得人类和其他动物没两样,无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历史浓缩再看,简直就是一部杀戮史。只不过,人类在相互残杀的时候,理由比较多,废话也比较多。但是,偏偏宇宙间产生了人类,让这些芸芸众生自我消耗,这合理吗?我突然想起一句哲言:存在即合理。那么,就好好活着吧。我们没判死刑,所以活着是合理的。既然合理,就让我们一直合理下去,生老病死,生生不息。
我想到杜方君,她在做什么?也和我一起呼吸这座城市的空气。凭我迟钝的判断,我认为她对我没感觉。而我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就觉得胸闷气短,又好像有一片茫茫大海在我眼前,无法向前迈步。
此刻,我真迈不开步子了,我们已经步行两个多小时,却只走了整个路程的一半。北京那么大,学校那么远。已经夜里十点了。鞋不合脚,脚已磨出水泡。肚子也开始叫,我后悔下午没多吃几个包子。那个胖女孩现在在想什么呢?我俩就突然蒸发了,连痕迹都没有。刚才还有说有笑在一起忙碌,转眼间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十一点的时候,我们终于离学校不远,但这时的我已经快昏厥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奇困无比,走路都恨不得闭上眼睛,摇摇晃晃,神志不清。甄晓的背影在我眼前模模糊糊。他走得比我快,走一会儿我就得跑几步追上他。他也一副难受的样子,但他想的是赶快回到宿舍好好睡上一觉,所以他越走越快。相比之下,我越走越慢。终于,我坐到一个花坛边上不想动了。我想休息一会儿,攒足力气一气儿追上他。我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朦胧,于是我倒下了,躺在花坛的石台上,睡着了,而且竟然做起梦来。
缥缈的一片树林,我在上空飞,满眼的绿色使我心旷神怡。飞翔真是一件美事,起伏间感受的是飘逸和超脱。我飞过森林,飞过静静的湖水,远处黑突突的山岭与深蓝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山岭的尖是白色的,千年不化的积雪,我正朝那山顶飞去。提升高度,气温骤降,我感到腹部表皮疼痛,低头一看,肚子上溃烂了一个小洞,这小洞正往外漏包子馅。我惊出一身冷汗,慌忙用手捂住,那小洞便愈合了,但刚过几秒,洞又开了,溃烂得也更加严重。我又用手抹平,但马上就又烂掉,洞愈来愈大,包子馅大量涌出。偏偏此时,我的头也疼痛起来,而且不由自主地晃动,直到我惊醒,看到甄晓正站在我的面前用手晃动我的脑袋。
“我靠!你丫吓死我了!我一回头人就不见了。我以为你被人绑架了呢!你倒睡上了!我差点就报警了!”甄晓满头大汗地喊道。
“我难受得很。我困得不行了。”我捂着肚子说。
“那赶紧走啊!不远了。回去好好睡。”甄晓扶起我。
“谁的钱掉了?”我虽然头脑不清醒,但分明看见地上有十块钱。
“我靠!真的。”甄晓弯腰捡起钱,“够咱们吃顿夜宵了!你说会不会是哪个好心人路过把你当成要饭的给你的?”
“没准儿!”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们终于回到宿舍。我拉了一夜肚子,原本很困,但肚子不让我睡,起来五回,不停地哼哼。白天我骗人我拉肚子,结果老天爷惩罚我撒谎,真让我拉肚子了。
甄晓回来一头栽在床上很快鼾声大作,而马俊因为睡眠本身就不好,加上甄晓的鼾声和我一趟趟往厕所跑,他终于辗转反侧,失眠了。于是我俩在甄晓的鼾声中开始聊天,马俊跟我讲白天在发廊的收获,他说他悟性好,给人按摩已经很专业了。
我们一直聊到天蒙蒙亮,我拉肚子也拉虚脱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甄晓和我吃了一样的东西,他怎么屁事儿没有?
我和甄晓不甘心,觉得没有成果,于是决定继续观察生活。
甄晓对军旅题材感兴趣,碰巧他有个亲戚在部队工作,于是我们有机会去武警部队。我们周四下午出发,打算下周二回来。
从学校出发,先坐地铁,又坐公共汽车,然后打车,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目的地。所谓的武警部队其实是个哨所。这个哨所负责监控电视台及电台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