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衡山诸峰，山山相连，连绵起伏。山腰盘旋的那曲折险峻的实木栈道，如缕缕飘带缠绕在绿水青山之中，成为一道独特的亮丽风景;幽深的峡谷之中，升腾着神鬼莫测的氤氲山气，如一副神奇的轻纱帷幔，精致而婉约地绘成了一副山水画卷;秀美的山峦，蜿蜒的栈道，别样的情趣，万般风情。南岳衡山的七十二峰之一——天马山，位于衡山县以南六十公里。那里是母亲的家乡。天马山山巅，风悠悠空谷来兮，雾蒙蒙深涧生烟，俯瞰云海波涛翻滚，远眺群山缭绕飘渺，人人心中律动着回归的欢快，喧嚣的心灵荡漾着静雅的祥瑞。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少妇模糊的背影。她是我的外婆，母亲的母亲。她左手提着一个竹篮，右手拿着一个镢头，正在天马山的山路穿行。咦！她停下来了，似乎看见了什么喜人的东西。只见她想弯下腰去，却有些吃力。她往右侧了侧身子，右手往地上撑了撑，果然弯下去了！从左侧面可以看见她圆鼓鼓的肚子！她是个怀着八个月的孕妇。她在干什么呢？原来她见到了一大朵枞菌。她弯腰下去采。山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在密丛丛的树林子里穿行。自然是熟知了山路，知道哪里有她需要的野生可食的蘑菇。现在的她呢，也完全不在意自己怀着身孕，在山林间穿梭、寻找、艰难地蹲下、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珍稀的美味。各种各样的灌木丛，根部贴地面处，往往就有蘑菇，就像一颗颗硕大的褐色的、白色的、灰色的珍珠。她用手轻轻扒着，再捏着蘑菇的柄一扯，一颗鲜润可人的蘑菇就到了手里。绿色植物和石头就像两个顽皮的孩子在赛跑一样，跟着她跑遍了整座山。不知不觉中，她左边的篮子也逐渐满了。
要回家了！她的娘家就是山麓那大片房子处。她支起身子，捶了捶腰，又在背上拍了两拍，她显然累了。她坐了下来。坐在一隅，淡淡的雾霭，缥缈的浮在山巅，她想，在男人无休止的吵闹折磨和牌桌喧嚣声中，往日期许的梦幻，曾经真切的向往，而今就在眼前:她的娘家。
那个终日只知道赌博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因为第一胎没有保住，他整日整夜不归了，没日没夜地打牌。还对她扬言:“第二胎再不给老子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老子休了你！“
她拎着放着随身衣服物的箱子就回了娘家，嘴里嘀咕，“回就回，我回娘家生孩子！“
男人只顾着他手中的牌，也没拦她。“去！去！看你在你娘家能生个什么?“
她已不知道哭，连头也不回就回了娘家。
……
她想:“今天蘑菇采得够多，弟弟、弟媳们该欢喜啦。尤其是老母亲该又念叨啦:“你怎么又去采蘑菇啦？要是摔着了怎么办？要是动了胎气怎么办？你怎么就不知道疼惜自己的身子呢！”
只要想到老外婆那慈爱的笑容，她的心立刻宁静起来。
她站起身来，抚着自己的肚子说，“宝贝！你那可恨的爹只知道打牌，打牌！家里的田产差不多被他赌光了。他还一定要你是个男孩干什么！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你好好的平安生下来，我就会把你养大！“
她的确有些累啦！强撑着大大的身子，提着篮子向家里走去。这八个月的肚子怎么就这么沉呢？有时她疑心这肚子也太大了。顺着蜿蜒的山路，她仔仔细细的一步一下坡地下行，有时肚子里的孩子猛地蹬一下，吓得她立即停了下来。
“宝贝，马上就到了。你可别让妈妈着急！“
“不好！今天走路走得太多啦。“她的肚子隐隐作痛。她提着篮子，已经摩挲着半爬半走着到了家门。
“娘，我肚子痛！“她进家门就喊了声。
“大姐，大姐，……“大舅外公看见她，一边朝里屋喊一边把外婆背进偏房里。
“妈，大姐怕是要生了！“她睁了睁眼，看见大舅外公在身边，“弟弟，我的肚子……“话没说完就昏过去了。
老外婆边哽咽边气骂从里屋走了出来:“要你别逞能，不要去拾什么蘑菇，你偏要去！这下好了。都动胎气啦。快去叫接生婆啊！呜呜呜。“看着她已经昏过去，便又嚎啕大哭起来。
大舅外公、二舅外公把她打理到了床上，满舅外公立刻去喊接生婆。
老外婆拿来了仅有的参片，让她含在嘴里。
“云细，云细，你醒醒啊！“
老外婆呼天抢地地喊着她的名字，并不断地掐着她的人中。“你要醒来才有劲生孩子啊！“
几分钟之后，她醒啦。
“娘，娘，我好像孩子就要出来了！“老外婆拖着她的手，“说啦不要你逞强，去拾什么菌子！这下好啦！都要早产啦！天啦！不得了！接生婆怎么还不来啊？“边佯骂着边絮絮地说。
房子里充满着檀香和皂角香的味道。床对面的台桌上摆着一尊观音菩萨像。
老外婆转身“噗通“一声跪在观音菩萨像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的女儿平安生产！阿弥陀佛！“
等到接生婆来到偏房时，她的羊水已经破了。她显得虚弱无力。外公（她的丈夫，名叫胡春力）也到了，悻悻地站在那里。说道:“一定要到娘屋里来生！看看这可怎么办？“
“用力！你用力！快了，快了“接生婆发现孩子的头已经快到了边上，拼命地叫她使劲。她的额上布满如豆的汗珠，手心也是水涔涔的，滑溜着却紧抓得老外婆的手生疼。
“出来了！出来！“接生婆一个劲地喊，一个红得有些发污的婴儿出来了，就是不听见有哭声。接生婆拍打着他的后背，依然没有哭声！
偏房里又传来一阵哭声。老外婆慌乱无助的语无伦次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我这可怜的闺女，你怎么这么命苦啊？“接生婆也是异常慌乱，正准备离开。老外婆拖着她，“你怎么能走呢？还有胞衣在她肚子里没出来呢！“
她呢，面如死灰，躺在床上，嘴唇有些发污，眼神也似呆滞。忽然，她的手动了一下。
“娘！娘！我的孩子呢。给我看一看！“她第一句话就问。
“孩子在呢，你好好休息一下！“老外婆忍住哭泣安慰她。
接生婆掀开她的被子去接胞衣，忽然大叫，“哎呀，还有一个！“
偏房里又忙乱了起来。
老外婆又坐到她的身边，握紧了她的手。
“闺女，好好生，我帮你带！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这时大舅外婆端着刚煮的一小碗红枣进来，“大姐，还有一个呢，大姐，吃粒红枣掉掉气！不吃怎么还有劲生啦。“边说边喂她，“好好生，这一娃肯定命大。姐夫刚刚都撂下你走了！他不管你，我们管。
接生婆先在她的肚子上轻轻地由中间往下揉了揉，揉到她下腹部。不一会儿，她说，
“快了，快了，我的手指快抵到她的头了！你用力啊！“
她僵直地瘫躺在那里，哪里还有什么力气！老外婆不断地摇着她，“乖，你用力啊，否则这孩子会生不出来啊。那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咬紧了牙关，嘴唇紧闭，猛地用力地往下使劲，一阵热流刺痛般的遍布全身，不断坠下坠下……一瞬间，她思想一片混沌，似乎看到她在天堂里的父亲正对着她笑，她朝父亲飞了过去，“阿爹，阿爹，我的孩子呢？“
老外婆使劲地摇动着她，“云细，云细，你一定要挺住！孩子就快出来了！“
可是，她再也没有动过。再也没有回答过老外婆的话。她的眼角挂着两行泪，清清的。
“哎哎哎“一阵哭声划过夜空，“出来啦，出来啦！“接生婆大叫。“是个女孩！好漂亮的女孩！“
老外婆抱着这个红润润的小女婴，悲喜交集。
这个小女婴，就是我的母亲。老外婆赐名“兰妮“。
当时是一九三八年四月。
（本故事纯属虚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