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交谈间,有婢女端上精致小菜和干果蜜饯,有酒糟凤爪、糖藕、凉拌海蜇、樱桃、葡萄、芙蓉饼、豌豆黄……,虽比不上京城吉祥斋的手艺,但在这偏僻寒凉之地,能有这等菜色果品,十分不易了。
“姑娘是兖州人?”,燕朝歌拿起一块豌豆黄丢入口中,甜而不腻,细嫩化渣,正是兖州当地最出名的特产。这里距离兖州至少二三百里的路程,想来是那老鸨为了讨好莺歌,特地采买的。
莺歌闻言,微微一愣,转头望向窗外,眼里流露出几分缅怀之色,“公子真是好眼力,只不过,奴家离开兖州之时,不过八九岁,如今已记不得许多事情了”。
论打探消息的最佳途径,朝堂之上,自然是督抚司。而在江湖草莽,当属青楼艳曲之地。燕朝歌口才极佳,察言观色是把好手,莺歌虽久在红尘,但终究年幼,涉世未深,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燕朝歌便已打听清楚,原来莺歌家中突遭大难,仓皇之间,前来寒江城投奔亲戚。怎料亲戚早已搬离此地,不知去向,她不过是一个纤纤弱女子,举目无亲,身上钱财消耗殆尽,某日被老鸨看中,不得已流落青楼,经过一番悉心栽培后,成为头牌姑娘。
“听说,这寒江城的将主廖大人是姑娘的入室之宾?”,燕朝歌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了过来,莺歌微微颔首,答道:“不过是廖大人给奴家几分薄面罢了”。
“还是姑娘的魅力大”,燕朝歌一副谄媚的口吻说道,伪装后的胖脸笑起来,满是褶子,“姑娘是廖大人的心头宝,只怕恨不能天天来此,亲近佳人”。
莺歌见他说话轻浮露骨,心里有些不悦,便有了送客的心思,道:“他近来不得空,领兵出城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什么?出城了?莫非又要打仗了不成?我昨日才刚贩了一批上好的狗熊皮子过来,还想着多少能赚点”,燕朝歌有些愕然地问道,脸上还装出一副极其失望的样子。
莺歌看了他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位公子,奴家虽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绝对不是普通客商,这样变着法子套我的话,还真当奴家是个傻子不成?有什么话,你便直说吧,若是不想说,就请自便,好走不送”。
这姑娘娇弱的外表下,竟有一颗七巧玲珑心,不动声色地突然发难,燕朝歌有些措手不及,脸上微红,好在有张假脸皮挡在前面,倒也瞧不出来。
他素来清风霁月,性情舒朗,眼见被拆穿,当下也不再扭捏,上前几步,长辑到底,说道:“姑娘冰雪聪明,是在下唐突了。如今这寒江关内外,尸横遍野,北陵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这些人占我国土,杀我国民,罪行之恶,罄竹难书,还望姑娘念在同胞一场的份上,助我等一臂之力,驱逐恶鬼,收复山河”。
顿了一顿,他又继续说道:“前几日,临潼关大捷,我军已击退十余万北陵敌军,就连他们的三皇子都被我军踩踏成泥。不日,沈帅便将率领人马收复寒江关,未雨绸缪,望盼卿一顾”。
莺歌闻言,冷冷一笑,说道:“真是怪事年年有,居然会有人到青楼,来跟妓子讲爱国救国的大道理。不过可惜,奴家对这等国家大事从不关心,所求无非一餐温饱,一件寒衣。你们这些人整日里打打杀杀,不是你打败了我,就是我击退了你,实在无趣,奴家爱莫能助,公子还是请回吧”。
燕朝歌怒色渐起,走上前去,正色地说道:“姑娘说得轻巧,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旦战事起,烽火燃,便会有多少人将战死沙场?会有多少人将尸骨无存?会有多少家庭将支离破碎?会有多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将失去儿子?嗷嗷待哺的婴儿将失去父亲?莺歌姑娘,你想过吗?”。
莺歌面色一僵,将头转向窗外,远处的街角,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紧紧地缩在那里,鹅毛大雪不断飘落下来,他们的头发上,身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姑娘虽置身事外,却也是我大显的子民。此役关乎我大显的国运,关乎寒江关百姓的生死。昨日傍晚,我亲眼看见有一个孩童被活活鞭打致死,她的母亲被人拖在马后,一地鲜血”,说到这里,燕朝歌微微地闭了闭眼睛。
“既然姑娘是兖州人,自然不会不知道,十年前,西略突袭淮川,一路烧杀,突破我大显腹地数百里,势如破竹,直到大军抵达兖州城。兖州太守荀渊,乃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能拼死抗敌,组织全城居民上阵拼杀,足足拖住西略军整整三天三夜,没能前进一步,为我军后援赢得了时间。只可惜,后来兖州城破,全城百姓悉数遭到屠杀,荀太守冲着帝都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跳下城楼,当场殉国”。
莺歌身形巨震,后退几步,勉强扶住墙边,眼里一片晶莹,泪如雨下。她喃喃自语道:“我当然知道,因为当时我就在城中。不过,你说的不全对,爹爹不是一个人跳下城楼的,是跟娘亲一起跳下去的,他们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相伴多年……”,声音愈发低微,渐不可闻。
事事无巧不成书,燕朝歌也没有想到,她竟是荀渊之女。
两人静默良久,莺歌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面色惨白,说道:“若非公子今日提起,奴家都快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也罢,既然公子给了这一大袋子夜明珠,便听莺歌唱一出折子戏吧”。
“那日,将军来到我闺房,……”,声音婉约动听,余音袅袅,原来昨日廖里斯来找莺歌,天亮时说起近日恐无暇前来,还给了一大笔赎身的银子,让她先离开寒江城,找个僻静的地方先住下,等战事结束,他便来接她,一道回北陵。
莺歌大惊失色,连声询问,方知大战将至,廖里斯奉定坤长公主元天华和七皇子元天沛之命,将大军撤出城外,具体行踪却没有透露,“公子,奴家所知甚少,事关机密,将军也不会与我多说。只是临行前他多说了一句,山夜寒凉,让奴家给他备多几身御寒的衣物”,莺歌低声说道。
燕朝歌闻言,脸色发白,他们一直以为,北陵大军会在城中休整,没想到,居然偷偷撤出了城,眼下寒江关只是一座空城而已。
刚才莺歌提到,廖里斯说山夜寒凉,这山,莫非就是青崆山?阿月和小黎一早便去了城外打探,说不定早已进山了,这万一要是遇上……,后果不堪设想。
他勉力稳住心神,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姑娘的提点,若是此战凯旋,在下定为姑娘请功”。
“请功就不必了,青楼女子哪能上大雅之堂?”,莺歌说道,目露戚光,“既然战事将起,奴家自会先行离去。今日一别,恐再会无期,有件事情想请公子帮个忙,不知可否?”。
燕朝歌点点头,说道:“姑娘但说无妨”,她惨然一笑,言道:“世人皆知,兖州太守荀渊,城破殉节,全家皆亡。奴家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既无祖坟可归葬,又流落青楼烟花之地,早已无颜面对父母族人,便当我,也死了吧,从此,这世上再无荀渊的后人,还望公子成全”。
见她如此说,燕朝歌焉有不点头应允之理,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唏嘘,忠良之后落得隐姓埋名,连祖坟都不得归的下场,甚是可惜。
莺歌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今日,公子纡尊降贵来到莺歌楼,听奴家弹唱一首乡音小曲儿,赏明珠数十颗,奴家不胜荣幸,在此恭祝公子,早日达成所愿”。
燕朝歌是何等精明之人,听了此话,自然明白莺歌话中的意思。今日来此,只是听了一出折子戏,若是将来廖里斯问起来,也怪罪不了莺歌楼,免得连累老鸨和一众姐妹,好一个聪慧的女子,可惜了……。
“多谢姑娘吉言,若能成真,自是功德一件。在下有要事在身,就先行告辞了”。燕朝歌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客栈,带着两名暗卫,选了最好的骏马,如离弦之箭,往城外飞奔而去,“阿月,你定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