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墨,寂静无声,一个高大的人影坐在桌前,大半个身子湮没在黑暗中,周遭的空气凝重如霜,他手里摩挲着一串玉珠,浓翠欲滴的翡翠在黑暗中发出一阵诡谲的光芒,暗哑低沉的声音响起:“临川卫、剑南卫已不足为惧,平东卫在外戍边,叶乾的老婆孩子还在帝都,倒也无妨。定兴卫在耿怀忠手上,广平卫也被何镇调教得差不多了,其余的,不足为惧……”。
红袖楼,渭城最出名的青楼,里面的姑娘皆是色艺双全之人,价格自然也高得离谱,往来出入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富商巨贾,其中最负盛名的是“两朵花”,玉髓香和兰碧月。一个长得清丽无双,一个仿若深谷幽兰,裙下之臣无数,尤其是平武侯世子何文昊,对玉髓香极为痴迷,几乎每天都泡在红袖楼,挥金如土,声色犬马。
暮夜时分,华灯初上,烟花之地更是繁华,红袖楼里迎来送往,娇声燕语,热闹非凡,何文昊刚从花船上下来,喝得酩酊大醉,便跌跌撞撞地往楼上摸去。红袖楼的老鸨崔大娘看见这个大金主来了,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上去,说道:“哎呦喂,世子爷,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这几日玉髓香天天念叨着爷呢”。
何文昊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上楼,崔大娘目光微闪,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说:“世子爷别心急啊,玉髓香刚刚起来,你也得给姑娘一点梳洗的时间不是?”。
何文昊打了个哈哈,哪里管她,径直往上走,崔大娘眼看拦不住,心中大急,暗自叫糟,突然眼前粉影一闪,跟何文昊撞成一堆,“哎呀,疼死奴家啦”,声音柔媚如丝,勾得人心痒痒的。
何文昊原本大怒,刚想破口大骂,却瞧见地上躺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喜得心花怒放,“咦?这是从哪儿来的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崔大娘,本世子怎么以前从未见过啊?”。
崔大娘闻言,连忙凑上去答道:“这是新来的桃花姑娘,可真是个难得的可人儿呢,比起玉髓香也不遑多让啊,那身段,那手法,保准让你满意”。
何文昊听得两眼放光,心猿意马,玉髓香美则美矣,但这几个月下来,确实有些腻歪了,眼前的美人儿一双秋水潋滟的眸子,吹弹可破的肌肤,蜂腰翘臀,他的一颗心早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桃花姑娘半扶半抱地靠在何文昊的身上,娇声说道:“世子爷,今儿是万灯节,听说庆平大街热闹着呢,要不咱们也去瞧瞧,老是闷在这红袖楼里有什么意思?”。
何文昊见她媚眼如丝,娇嗔可爱,虽然心痒难耐,但他素来自诩是颇有情调的高雅之士,想着先带美人儿去赏花灯,借机培养一下感情,待到花前月下,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便痛快地点头答应了。
两人行走在街上,灯市果然热闹,路边的小摊贩更是抓住这个难得的好机会,纷纷重磅推销自家的货品,一时间,叫卖声此起彼伏,人头攒动。
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黑影,手持刀剑向人群砍来,众人哪里见过这些,顿时吓得惊慌失措,惨叫连连,乱作一团,不少人被推倒在地,死伤者甚众。
正慌乱间,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快跑,巡城营的人来了”,黑衣人这才四处逃散开去,待到巡城营的将官飞马前来时,只见满地的尸体,不少人是被踩踏而亡的。
桃花姑娘站在远处,面色平静,她往地上扫了一眼,看到一只拿着鲜红色肚兜的手臂,软软地垂在那里,身体早已被踩踏得不成样子,那是方才何文昊特地给她挑选的,嘴角微微弯起,她伸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服,转过身去,快步消失在人群中……。
当平武侯何镇见到儿子时,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何文昊生性风流,经常在外卧眠花柳,夜不归宿也是有的。但他绝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不出人形的烂泥,竟然是自己捧在手心二十多年的爱子,何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老平武侯是市井挑夫出身,因吃不饱饭,不得不选择了参军这条路,谁知他凭借一身悍勇之力,后来竟累积军功爬上了二品武将的位置,可惜到了这一代的平武侯手中,已渐显颓势,祖辈的血性所剩无几。
老平武侯夫人曾做过孝安帝的乳娘,皇帝也念了几分香火情。十年前,他奉旨从护国侯沈佑手中接管了广平卫,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广平卫中的老人已陆续被清退干净,换上了自己得力的人,孝安帝安心不少,帝眷更上一层楼。
侯府中妻妾不少,前前后后抬了几十房姨娘,姑娘倒是生了不少,却连半个儿子的影子都没有,急得何镇白了不少头发。后来但凡听闻哪家闺女好生养,不论美丑,不管出身,一律抬入府中,但收效甚微,还是女儿一个接一个往外蹦。
老夫人也着急了,四处求神问佛,找人批命,看八字,求符水,折腾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第三十九房姨娘终于生了个男孩,阖府上下笑得合不拢嘴,那一年,何镇已近三十五岁了。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老来得子,何家上下更是宝贝得不得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家中姐妹处处相让,谁也不敢招惹这个小霸王。
弱冠之后,何文昊的性子更是日渐骄纵蛮横,还曾打死不少奴仆,只因这些人签的都是死契,平武侯府又肯赔大笔的银子,人死不能复生,那些死者家属便也息事宁人,拿了银子了事,这些年也算是有惊无险。
“侯爷,我等在搜寻时,发现了贵府的腰牌,银边金角,上面还有世子爷的名讳,还请您做个辨认”,巡城的卫官小声地说道,心里却暗自腹诽,大清早的,就赶上这么晦气的差事儿,真是流年不利。
何镇看着儿子惨不忍睹的尸身,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昏倒在地。坐在地上歇息片刻后,才勉强缓过这口气,他怒目圆睁,恨意滔天地问道:“究竟是何人如此歹毒?居然敢下这样的黑手?”。
卫官答道:“昨日本是万灯节,却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群蒙面的贼人,他们在集市上烧杀抢掠,谁知刚好遇到了世子爷也来赏灯。当时跟他在一起的,是红袖楼新来的桃花姑娘,刚才下官去过红袖楼,老鸨说她昨日也没有回来,不知是否也一并遇害了,还需进一步勘验尸身才知道。另外,为了稳妥起见,下官已经命人查封了红袖楼,将一干人等下了大狱,等侯爷发落”。
何镇刚想说话,便听见有人远远地喊道:“侯爷,不好了,老夫人知道了世子爷的事情,当场昏死过去了”,何镇一听,立刻站起身来,快步离去。
三日后,平武侯府出殡,两副棺椁,世子爷何文昊和他的祖母一道发丧,孝安帝特地降旨安抚,嘉奖乳娘哺育之功。又另发一道明旨,国之用人之际,特免去平武侯丁忧之期,仍留任上。
白色的招魂幡随风飘扬,漫天的纸钱纷纷散落,何镇披麻戴孝,一身缟素,走在最前面,沉默不语,形容枯槁,只有一双眼睛深沉得可怕。
当天夜里,他翻墙而出,一路小心警惕,行不多时,便进入一处民宅,室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主公,我老娘和昊儿真的死得太惨啦,究竟是何人下此毒手?若能报仇雪恨,属下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黑暗中,站立着一个壮硕的身影,他身穿斗篷,背对着何镇,开口言道:“我已派人去查明,那群黑衣人尽数进了护国侯府的后门,此事与护国侯脱不了干系”。
“沈佑?怎么会是他?”,何镇很是惊讶地挑了挑眉,继续说道:“我与沈佑素无来往来,亦不曾有怨,他为何下此毒手?”。
那人见他不信,嘿嘿一笑,低声说道:“啧啧,真的没有恩怨?当年你从他手中接管广平卫,夺了他的军权,以他那样骄傲的性子,又怎肯善罢甘休?”。
“当年?属下可是奉陛下之命接管广平卫的,而且交接过程十分顺利,不到三日便已交割清楚”,何镇急急地说道,“况且,此事已过去整整十年,他怎么会选在此时突然下手呢?”。
“何侯爷,你可别忘了,十年前,他唯一的儿子和媳妇撒手人寰,他的孙女还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可如今皇太后特旨册封她为靖恩郡主,而且宫中也有消息传来,沈佑为她请封世子的折子,皇帝已经批准了,不日便有明旨”。
“顾恒之原是他的旧部,这次被判斩立决,诛灭九族。沈佑怕是坐不住了”,顿了一顿,那人继续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何镇还想要再说些什么,那人却摆摆手,说道:“言尽于此,侯爷相信与否,跟我何干?”,何镇的脸上露出惨白的笑意,冲那黑衣人行了个礼,也不再言语,转身快步离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房间的角落里忽然闪出一人,言道:“主公,您说,他会相信吗?”。
那人冷笑道:“怀疑就像种子,慢慢地就会生根发芽,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护国侯府,就算他亲自去查,也不会出现第二个结果,容不得他选”。
翌日清晨,平武侯以身体不适为由,上了请假的折子,礼部根据章程,呈报皇帝朱批,给了三个月的假期,广平卫的一应军政事务皆由副帅康华天代理。
半月后,奉旨探视老定武侯的信王燕同律,督抚司任凤池和太常寺奉常萧简终于回京了。沈月明得了消息,一大早便约了燕朝歌去城门口等着,直到脖子都快要断了,才看到燕同律的仪仗旗,两人欢呼一声,纵马跑了过去。
几人数日未见,自有一番小叙,燕萧二人早已知晓顾氏满门被诛的来龙去脉,眼见沈月明虽然有些消瘦,但精神还是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任凤池一早前来请辞,说是要向陛下复旨,独自去了皇宫。
回到信王府,沈月明低声将忠勇侯府一事告诉给众人,只隐去了任凤池与华国长公主有旧一事,当听到忠勇侯夫妇身死的消息,萧简眼中滑过一丝异色,后来又说起忠勇侯世子自请戍边,从此远离帝都,孑然一身,大家心里难免有几分可惜。
已届晌午时分,沈月明见众人皆一副表情沉重的样子,说道:“走,去云香楼,给你们接风洗尘,一道吃肉去”,燕朝歌闻言,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燕同律和萧简对视一眼,发现对方脸上都写着大大的无奈。
真是风云变幻,正当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