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礼部主持的科举考试早晨六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六点结束,但唐成却没用那么长时候,午时刚过没多久就提着装有文房四宝和一些蔬饭饮水的盒子从皇城里出来了。
今天是唐成参加科举的大日子,这些日子跟着苏灿不挪窝的来福特地跑过来伺候他考试,说是伺候其实也就是将人送进朱雀门后就在外面儿等着,没有礼部开的进出凭条根本就进不了皇城。
初春二月的太阳还没什么劲儿,午时刚过没多久就显出几分夕阳的模样来,天色干冷干冷的,正在朱雀门外无聊转着圈子的来福见唐成从里边儿出来后顿时一溜烟的跑了过去。
跑近之后来福一边忙不迭的接过唐成手中的盒子,一边仔细打量着大官人的脸色。
盒子离了手之后,唐成就在朱雀门前展臂扩胸的好一阵儿活动,今天这场考试委实是憋屈人,谁能想到在唐朝的时候天下最重要的伦才大典的考场竟然是在廓下庑下,简单的说就是在三面透风的屋檐下举行的,二月天气再加上穿堂风嗖嗖的吹着,那是个什么滋味儿?唐成在考场里的时候就亲耳听到身侧不远处有衣着单薄的寒士一边考一边牙齿冻的颤撞作响的声音。
天气严寒时能吃两盏热茶暖暖身子也好,但礼部供给的虽有热水,却没人敢喝,身子一动,考官就会在卷子上加盖一枚红印,意为有作弊嫌疑。有此标记在就是卷子做得再花团锦簇也要立降一等。因着这个缘故,唐成和其他考生们一样,中午都是在冰冷的屋檐下吃的冰冷饭食。
要说这两点都还不算什么,最难受的还是那专供考生答题用的书几,这书几是由礼部分管官吏承包给私人做成,偷工减料之下狭小紧窄,其间的空隙连腿都放不下,就这都还不敢重坐,考试刚开始的时候就有那么个第一次来长安应考的乡贡生手脚重了一些,结果面前的书几竟然就此断裂开了,这倒霉鬼竟然就此被轰出去取消了考试资格。
天冷风冷饭食也冷,再加上腿脚都伸展不开的一坐几个时辰,无论是谁都别想有好脸色了。
见唐成脸色郁郁,来福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大官人这次没考好”。
“礼部心黑,这地方来一次也就够够儿的了”,将身子活动开后,唐成看了看左右那些张颈等待的士子家人们后,一摆手道:“走,回去”。
回到住处,迎出来的门子先是冲着来福瞅了一眼,来福沉着脸轻轻摇了摇头。
门子一见来福摇头,脸上本已准备好的笑容顿时收了起来,都已经到嗓子眼的恭维吉利话儿也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后一路往二进院子走,沿途遇见的每一个下人都跟门子一样先瞅来福的脸色,瞅过之后再向唐成行礼时就小心谨慎的多了,而灶头杜婆子更是将原已准备好的脍鲤鱼悄悄收了起来。
鲤鱼跃龙门,这原是为科考士子们搏好彩头的,如今大官人都没考好,再把这道菜呈上去岂不是找刺激。
身心疲累的唐成没在意下人们的表现,到了二进房之后就吩咐备水备饭,热热的洗了个澡再美美的吃了一顿合口的饭食后倒头就睡。
见着唐成这样子,下人们益发坐实了大官人考的不好的猜测,当下小小的府第里人人行动之间轻手轻脚,就连说话都捏起了三份音量。所以当来福见着韦府护卫急火火的闯进来执意要见刚刚睡下的大官人时,不由分说就是一阵儿苦劝。
大官人今个儿累了,心情又不好,能不能明天再来?
“明天?”,护卫摇了摇头,见来福还在劝阻,心急的他干脆扯着脖子向里面喊道:“公子,唐公子,王均有要事请见”。
“你这人好没规矩”,来福听护卫发喊,当下就伸手去扯他要将之拉开。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下开了,睡眼惺忪的唐成走出来,“王均,你下值了?进来坐,来福你这是干吗?”。
看见唐成对王均说话时脸上还有笑模样,来福心底松了一口气,“没干嘛”。
“奉茶吧”,摆手吩咐了一句后,唐成让着王均进了屋。
王均进屋之后随手就把房门给关上了,唐成见他行为如此异常猛的停住了脚步,“出什么事了?”。
“公子,大事不好”,王均的声音又低又轻,脸上的神情急促里夹杂着惊恐。
“放心,天塌不下来”,尽管见到王均这个样子唐成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但脸色依旧保持着沉稳的将王均让着坐下,“别急!慢慢的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三老爷和七爷到了府上,说的是让大将军找个错处杀了公子及我等监督执行军纪的护卫”。
闻言,唐成身子猛然一抖,忍住了没说话,静听话音极快的王均将整个事情说了一遍。
今天韦播从羽林军中回来之后,韦睿就和他三叔脚跟脚儿的到了,随后三人就在书房密议。
如今负责在韦播书房侍奉茶水的小厮王仪是跟王均出自同一支的叔伯堂兄弟,本来这也算不了什么,毕竟如今抚远大将军府里凡是姓王的家人都是出自夫人本家,大家都是亲戚套亲戚。但有一点不同处就在于王仪打小就死了爹,孤儿寡母生活甚是困穷,全仗着王钧父亲多年的接济才算把日子给过下来,这王仪打小就在王均家进进出出,年节什么的更是两家合一家,是以虽说是大家族里的堂亲淡泊,但这两家的关系却是个例外。王仪跟王均虽没有亲兄弟的名份,却实有其实。
今个儿王仪送茶水时正好听到里面再说唐成和那些个护卫的事儿,且书房里的气氛还甚是凝重。
王仪才不关心什么唐成不唐成的,但因事涉王均,且看来形势有些不妙,偷听到一耳朵的王仪从书房出来后看看前后无人,遂就乍着胆子又蹑手蹑脚的跑去在门外偷听,一听之下可就了不得了,三老爷和七老爷说的事情竟然是要大将军找个错处将唐成和那些跟着他的护卫给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吓的魂飞魄散的王仪当即憋着气退了下来,差事都顾不上料理的飞奔出来找着了王均,让他赶紧让嫂子想办法找夫人求情去。
王均也被这消息给弄懵了,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问问是怎么个事,这一问之下当即目瞪口呆,随即就魂不守舍的快马到了唐成这儿。
唐成是他们的头儿,这些个日子处下来,就不说好感,单是唐成的胆识和本事王均也是知道的,危急时刻自然就想到请他来拿主意。
听王均心绪慌乱的说到这里,唐成真是要急死了,这人说话太不着调,事情从头到尾都说完了,还没提韦睿到底以什么理由劝说韦播杀人。
“要杀也是先杀我”,唐成甚至还笑了笑,“你先别急,想想清楚王仪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第一,大将军到底答应没有?第二,一下子让大将军杀二十多个属下和亲信家人,这韦睿要是没疯,那就肯定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唐成的笑容镇定了王均有些急乱的情绪,猛的一拍脑门,“我真是急糊涂了。大将军答应没答应我不知道,王仪没敢多呆,话没听完就跑来告诉我了。至于理由……”。
这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而韦睿和那个什么三老爷的理由就是其中关键之关键,王均话音刚有停顿,唐成已接口问道:“到底什么理由?”。
“韦睿说的是公子领着咱们干的事儿虽然暂时镇住了万骑军,但这也只是在面儿上,私下里军士们其实怨恨的很,万骑比不得其他军队,几十年的习惯养下来也断非一次重手儿就能把他们根子上的坏毛病给治了,肯定得有反弹的时候儿。现在下手越重,反弹起来的时候就越厉害。这就跟周厉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一个道理,大将军现在看着虽然是威权渐收,其实是站在悬崖边儿上”,既然得了这么个消息,王均对韦睿也就没了什么尊重,张口跟唐成一样直呼其名,一口气说到这里缓了缓后王均续又接道:“韦睿又说如今倒有个法子能让大将军既得其利,却又不受其害”。
“那就是找个错处当着全军的面杀了公子和我们”,说到这个时王均刚刚平复下来的脸色又起了红潮,“韦睿说这样一来既得了前面整顿军纪的好处,又使得万骑军士们心中的怨恨有个散发处,并能益增大将军威权,正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一言不发的听王均说话,唐成面上看着虽然平静,其实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毒哇,韦睿和那个什么老不死的三叔可真是毒,竟然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听韦睿说的这个理由,唐成不期然想到的是后世翻历史书时的一个故事,貌似有个皇帝还是什么的大人物就这么干过,他先是提拔了一个亲信给他做脏事儿,等那个亲信把他不方便做的脏事都做的差不多,也是天怒人怨的时候,这个皇帝什么的出面赶紧利落的将此人给明正典刑了。由此不仅得了好处,而且还被人赞为明君,益增声望。
后世里看的这个故事可不就是眼前的翻版?而自己可不就成了那个不识机的蠢货亲信?乍一想到这里,唐成就觉背心一寒,自作聪明,自打他来京之后投奔韦播之后做的这些事情就是最典型的自作聪明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聪明的结果就是将自己亲自推到了悬崖边儿上。
韦睿……不,极有可能是那个老家伙的这个提议其好处是明显的,让唐成越想越心寒的是如果换了自己是韦播,听到这个主意后没准儿也会心动。跟巨大的利益比起来,对于韦播如此身份来说,死一个属下和几十个下人算得了什么?
这一刻,心底冰凉,后世今生第一次如此直接感觉到死亡威胁的唐成只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刮子,蠢货,他实打实的就是个蠢货!自打金州修路之事后就开始刚愎自用得意忘形,如今终于自食恶果,亲手把自己推到了万丈悬崖边上。
“公子……”,王均的呼唤打断了唐成悔之不及的沉思,“咱们现在怎么办?”。
是了,这又是另一个错误,这时节那儿还是分神想其它事情的时候!昏头了,彻底昏头了。
“王均你跟大将军也有时候了,据你对大将军的了解,他会不会答应韦睿和那个老不死的建议”。
“大将军不是不念旧情的人,但事情坏就坏在韦振那个老不死的来了,韦族里除了皇后娘娘之后,大将军就最听他的,所以……”,王均迟疑着摇了摇头后,“所以我也说不准,但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这么大的事情,依大将军的性子即便是要答应也不会那么快”。
是啊,韦播性子优柔,而且耳根子软!
听完王均的话,唐成从座位上站起身使劲摇了摇头,又用双手狠狠搓了搓脸后,在屋子里负手绕室踱步起来。
知道他这是在想应变的办法,王均也就没再开口说话,一时间整个房内响起的就只有唐成缓慢却沉重的脚步声,沉闷的声响一下一下似是踩在人心上,直让本就心神难定的王均更添慌乱。
这时候一刻钟的功夫让人感觉比一年还长,王均的感觉里已经过了许久之后,才见唐成终于停住了那沉闷的踱步声。
“事关生死,咱们的命得自己挣去,不能一味等着大将军的决定”,思索已定,唐成就再没了片刻迟疑,转身肃容沉声对王均道:“你即刻快马回去把其他十九个弟兄都叫齐,情况说清楚之后就让他们办一件事情”。
“什么事,公子尽管吩咐”,站起身的王均嘴里说着脚下已恨不得立刻就走。
“把你们在大将军府当差的浑家和其她那些个关系近的亲眷能叫上的都叫齐,然后让她们去内院儿找大夫人做主,你们都是跟夫人沾着亲的族人亲戚,几十个亲近族人被杀这事儿大夫人不能不管”,唐成脑中急转,面带冷笑道:“记住喽,告诉你们浑家,她们男人是到要命的时候了,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该使的就尽情使出来,别藏着掖着”。
闻言王均重重的点了点头,“那我们干什么?”。
“你们先给其他护卫传消息,不仅要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更要让他们明白今个儿咱们能死,没准儿改天就轮到他们了,这事办完你们就准备些绳子在府门口等着我”,说完之后,唐成也不等王均再问,挥挥手道:“赶紧走,我稍后就到”。
王均一开门就看到正守在门口的来福,他却没心思打招呼的径直疾步跑了出去。
“你进来”,看见走进来的来福一脸沉重,唐成脑子一转后嘿然一声冷笑道:“行啊,来福,你把跟着苏灿学到的本事都用到我身上了”。
自打跟了唐成以来,唐成还没这么跟他说过话,来福一惊之下腿一软的就跪在了地上,“小的一时没忍住,大官人恕罪”。
“仅此一次,来福你给我听好了,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不仅是你,就连小桃也不用活了”,心情本就极差的唐成被触犯了忌讳之后,咬着牙说起话来真是狠厉无比,“你要还想跟小桃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这话就得给我刻进心里去”。
“小的知错,小的再也不敢了”,不等他再说什么,唐成已打断了他的话,“上次我让你留意韦睿在万骑军中收买亲信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唐成鞭打那一百个万骑军士的那天,他前脚刚到帅帐不久韦睿就知道消息找过来了,诧异于韦睿来的快的同时,唐成就留了心思让来福在苏灿的指导下开始经办此事。
“查出了三个,详细记录就在大官人的书房里”,这是来福接手的第一个差事,有关前裕等人可用,又不愁钱财之下,激情澎湃的来福在苏灿的指导下直将跟踪、探问、收买等等手段一个不落的使了出来,要说他在这上面的确是有与生俱来的天赋,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多天时间,依然被他查出了三个,这样的成绩实在不能说差。
唐成也没想到来福的进展竟然这么快,微微一愣之后点了点头道:“做的不错!明天自己到公帐去领五十贯赏钱”,说完,他便出门去了隔壁的书房。
唐成找出因前些日子准备考试而错过没看的那份记录粗略一翻之后,冷笑一声拿着记录出了书房。
来福侯在书房外面,见唐成出来就跟着他往外走,主仆两人出门上马之后便直往不远处的韦播府疾奔而去。
等唐成到的时候,王均等二十人刚刚在大门里聚齐,紧闭的大门内二十个人站的整整齐齐,人多胆壮之下,他们脸上的表情除了惊惧之外更多的倒是委屈与愤怒,在这二十人周围还有许多正凑过来的护卫和韦府下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没人说话,再加上王均等人的表情,就使得整个场面看来甚是悲壮。
见唐成从外面走了进来,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尤其是王均等人的眼神更是急切,看他们这样子分明是想让唐成说点什么。
缓缓走到王均身前,唐成低声问了一句:“里面形势怎么样了?”。
“堂客们都进去了,刚刚传回的消息,内宅里面哭声已经响起来了。大将军和韦睿及那个老不死的没出过书房,许是还不知道这消息,王仪因侍奉不周受了家法”,低声说到这里,王均的嘴唇颤了颤。
“好,把我捆起来”,王均一愣神之间,唐成退后一步大声道:“把我捆起来”。
王均犹自不解迟疑之时,唐成一把接过他手中备好的绳子先将自己给套了起来,套完之后遂扭头向旁边站着的护卫道:“还请列位兄弟帮个手儿把我们都捆起来”。
听说了王均的消息,又见着这二十个护卫举止怪异,其他的护卫和下人们尽管心情复杂却也存了戒备之心,怕他们情急之下做出什么事儿来,此时却见唐成自己把自己捆了之后还说出这样的话,顿时一愣,“唐公子,你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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