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涛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油布,权当了金荧临时的床铺。金荧白天受了惊吓,又有了这样一段神奇的经历,很快就在篝火边睡了下去。
秦涛吹起笛子,笛声悠长缥缈,让金荧在梦境里又再下坠了几层。
在听到金荧的轻微的鼾声之后,秦涛的笛声突然风格突变,从潺潺的流水变成了汹涌的河流,带着热切的呼唤,冲向夜空。
又等了好久,才看到一只猎犬的身影出现在悬崖边上,冲着夜空狂吠两声,像是在呼应秦涛的召唤。
“小黑,你找到我就好办了。”秦涛停下笛声喃喃自语了两句,随后又拿起笛子,吹响了一段短促尖细的音符。吹毕,那猎犬又“汪汪”吠了两声,得了令一般重返夜色之中。
秦涛收起笛子,重新在金荧身边坐下,眼睛不时朝她的背上瞥上一眼。那鸟儿,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活的,但族里传出来的口信中,分明说的就是这样的一种鸟。
额间三翎羽,红带系翅间,金光腾空现,展翅翱九天。
这鸟绝非如今人间之物,而是来自那混沌初开的上古初元,只有在那个时代,神人混居,山海间皆有异人奇兽。神话就是那个时代的历史,曾经生活在那段历史中的人,早已经成了如今世界只存在于故事中的神。
按照族里的消息,这鸟应该就是他此次来到这个小城的目标,也是他唯一能够重新恢复自己猎族身份的机会。
他,被流放的猎族猎人秦涛,必须猎杀上古神鸟精卫。
秦涛低头专注地玩着手里的一把短匕首,垂下来的额发在篝火的映照下,在他眼前投出一片漆黑的阴影。按照那个女人的说法,这女人应该十有八九就是传说中的羽种了。
怎么办,这女人,就是精卫的羽种啊!
他的目光在金荧身上反反复复地扫来扫去,想象不出她化身为精卫时会是怎样的情形。传说中,精卫是炎帝的女儿女娃的所化,每日衔枯枝石子投海,誓要将那夺取自己性命的大海填平。
单从这只言片语的传说来看,精卫似乎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神魔,值得猎族长老宁愿召回他这个被流放的猎人。
秦涛蹲到金荧身边,手里依然捏着那把锋利的匕首,他的指肚反复在匕首的刀刃上轻轻磨蹭,似乎是想找个办法检验一下这把匕首有多锋利。
这把匕首的锋利程度当然毋庸置疑,它软的可以割开棉花,硬的可以削掉金石,捅进人的脖子里,只消一刺、一转,颈部的血管就会喷射出高达数米的血喷泉。
他又把匕首在手里转了转,用刀尖对着金荧比划了两下,这女人身体羸弱,一刀,只要一刀,就能保证她和她体内的精卫,都死得彻彻底底。
金荧睡得香甜,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处在生死边缘。
她难得睡得好,摊开了四肢,毫无防备地袒露着自己所有要害,一丝口水从她的唇边流淌下来,将滴未滴的,在她嘴唇边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拉丝。
这女人,这会儿怎么倒毫无心事了!
秦涛在金荧身边反反复复绕了几圈,匕首一直在手里转来转去,海浪在他们身边起起伏伏,像是他在不断激烈变化着的心境。
突然,他一个甩手,抛出了手中的匕首。
“当!”那匕首正撞到悬崖的崖壁上,虽然削掉了薄薄的一片岩片,但还是被巨大的崖体撞豁了刀刃,最终软绵绵地落在了沙滩上。
金荧被撞击声惊醒,一个激灵从油纸上坐了起来,头发上沾满了沙子,警惕地四处张望,直到看到秦涛,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本来想杀一只鸟,但不小心匕首撞了出去,刀刃豁了。”秦涛耸耸肩,从沙地上捡回那把匕首。
“为什么要杀鸟?我看那些鸟很听你的啊!”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受人所托,身不由己。”秦涛用手指弹弹撞豁了的刀刃,叹口气说:“你说你因为身体被莫名其妙的剥夺,所以想自杀。像我这样的人,虽然身体不曾被剥夺,但却被剥夺了全部的生活和记忆,我是不是也该陪你一起跳海呢?”
“你?”金荧睁大了眼睛,表情是一万个不相信,“别逗了,你刚才把那些鸟儿训得服服帖帖的,我下巴都要惊掉了!有你这一手,谁能耐你何啊!天大地大,那里你都能活得好好的,何必这么自怜自艾呢?”
“你说我的时候倒是振振有词,你自己还不是一样。”秦涛笑笑,站了起来,把匕首瞄向大海的方向,扔进了海里,“失去身体的控制权虽然可怕,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事实上你有太多办法可以想了。你可以找人监控你,如果你变身之后真的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话,那你首先应该做的,不是逃到这里跳海,而是弄清楚这件事情,再解决这件事情。”
“可是,我没有亲人和朋友……”金荧的声音弱了下去。
“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做那个在你失控时看住你的人,我想既然你醒过来的时候总是满手鲜血,那你的身体被夺走时,也不会是仅仅喝茶看月亮吧!”
“我想过这个问题……大概……也许……我是杀了人了……”
“也可能只是宰了只鸡。”秦涛打断了金荧。
天空已经渐渐发白,潮水开始一点点向下退去,因为涨潮而被带到岸上的贝壳、裙带菜,在沙滩上密密麻麻的排成了一列。
“所以如果你想知道你究竟是杀了人还是宰了鸡,你就得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我答应你,如果你真的是个每月杀人的杀人狂,不用你自己跳海,我就会主动把你系上石头扔进海里。”
“不行不行!”金荧情绪激动地摇着头。
秦涛见状,略微不屑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这些人族的女人,自尽说得信誓旦旦,其实还不是贪恋人世生活的美好,又有几个人真舍得死呢?
“如果你把我系上石头扔进海里,是帮了我没错,可是你也因此成了杀人犯啊!后半辈子你都得过着逃亡的生活,你还这么年轻,不能这么过一辈子……”金荧想了想,像下定决心似地说:“如果我真是个杀人魔王,到时候我……我就……我就自己再找个机会跳下来……你千万别跟着……”
这什么逻辑嘛!秦涛几乎哑然失笑。这女人还真是一个烂好人,在讨论自己如何死的问题时,考虑的还都是怎么不要连累别人。她这种性格,丢到丛林里,大概连第一个钟都活不过去。
秦涛刚要发话,悬崖上传来了一阵狗吠声,紧接着有人的脚步声传来。两个身穿着制服的男人从悬崖上探出脑袋来,大声问他们有没有受伤。
见秦涛他们一切良好,两个人马上下山去找渔船绕过悬崖去搭救他们俩。就这样,在休渔季荒凉一片的海面上,孤零零的一艘小艇接走了秦涛和金荧两人。
金荧和秦涛两人坐在小艇上,刻意拉远了一点距离。金荧会想起自己头天晚上豪迈解衣的冲动,不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扭过头盯着小艇边翻起的白色波浪,刻意不看秦涛的眼睛。
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自己在前一夜的讲述中,诉说了一切,也唯独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她转回头,像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鞋子,清清嗓子:“我叫金荧,你的名字是?”
“秦涛。”
“我是一个护士。噢,我好像说过了……不过像我这种会间歇性失忆的倒霉护士可能并不太多……”
“我是一个……观鸟人。”秦涛看着不远处掠过的海鸥,仿佛也在一瞬间感受到了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逐鸟而居,喜欢鸟儿却被迫奉命要杀死一只最美丽的鸟儿。”
“那你一定很舍不得吧!”金荧露出惋惜的表情,“这些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非要和一只鸟儿过不去?鸟儿那么可爱……它们能做什么呢?”金荧露出惋惜的神色,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啊,一只美丽的鸟儿,她能做些什么呢?”秦涛注视着长发纷飞的金荧,两人眼中共同映射出初升的太阳,闪闪发亮。
小艇靠了岸,营救人员便离开了,留下两人独自站在原地,不知该告别还是再叙。
“那么,再……”金荧鼓起勇气刚打算告别,秦涛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的龙筋索还挂在那房子上,他惦记得很。
两个人于是又坐了车,重新回到了那悬崖边上。
秦涛一下车,就掏出短笛,轻巧的吹了一段音符,小黑闻声从远处跑来,亲昵地围着秦涛打转,尾巴欢快地摇着。
“这是……你的宠物?”
“它可不是宠物,他是伙伴,最可靠的伙伴。”小黑好像知道说的是他,答应似地回应了两声。
金荧点点头。
再也没有理由能拖延马上要到来的告别了,她深吸一口气,打算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那么,我们就……”
“你知道哪里有什么短工可以打的?最好能同意我带上小黑一起生活。”
秦涛突然问了一个让金荧措手不及的问题。
她挠挠头,为难地想了想:“这小城经济不算太发达,如果是一般的旅店、工地什么的,你带着小黑肯定不方便,而且你就没有时间和小鸟们交流了,除非是咖啡馆之类比较休闲的地方,但城里这种地方不太多……”
秦涛点点头,示意金荧稍等。他寻到自己的龙筋索,又轻巧地攀到房子二层,用力一抖,取下了挂在烟囱上的绳套。
“这老房子,你知道是什么来历么?”秦涛一边挽起龙筋索一边说。
“要不是来这里寻短见,我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有个老房子。”金荧抛下秦涛,绕到老房子的正面,只见这房子的门窗在常年海风的吹拂下,腐朽剥落,正面的墙壁上被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应该是,没什么用的老建筑吧。”金荧跑回秦涛身边,得到了这样的结论,“既达不到古建筑的标准,又没有房地产开发价值,毕竟在这悬崖边上,下面又悬空,再过几年,岩石剥落,整块掉下去也不一定呢!”
“噢!”秦涛若有所思,“那……你觉得我们把这里盘下来,开个咖啡馆怎么样?这样我和我的小黑也算有个去处。”
“我们?”金荧的语气里带着掩藏不住的惊喜,但一想到自己的积蓄,她瞬间又泄了气,“我没多少钱……因为想好了不活了,所以前几个月买东西买得太厉害了……”
“哈哈哈哈哈!”秦涛被她纠结的表情逗乐了,难得的哈哈大笑起来。金荧又气又恼又羞,加上这前前后后对秦涛产生的好感,让她忍不住大吼了起来。
“你这个人!”金荧红着脸,大声吼着,嘴却委屈地噘着,像是要哭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对不起!哈哈哈!对……对不起!”秦涛笑得腹肌都在颤动着,一个没站稳摔在了地上,他索性就躺在了地上。
“你……你这个人!”金荧此刻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瞎了眼,以为运气终于好转碰上了救美的英雄,没想到却是一个嘲笑自己痛处的无赖男。她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就要下山去,却被秦涛一把拉住了脚腕。
“我错了,说正经的。”秦涛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神情,虽然躺在地上,手上的力道却依然不凡,金荧根本抬不起脚来。
“盘这个咖啡馆的事情我来搞定,我雇你做这咖啡馆的老板娘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