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峯在咖啡馆没有问出什么,反而多了一肚子的问号。
那咖啡馆,为什么二楼竟然是一个宽阔的大厅,一个座位都没有?
为什么他们要用木板挡住所有窗户?
南宫硕和金荧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联系,让金荧对他的死如此在意?
那个像是落叶般虚弱的金荧,又得的是什么病?
只是眼下,这些问题都还没有答案。
他眉头一皱,油门一踩,破标志车车屁股红灯一闪,在夜色中飞速前进着,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这里是市局的医学鉴定技术科,南宫硕尸体的解剖处。
武峯熟门熟路地穿过用来隔冷隔热的塑料门帘,洪飞已经在等着他了。
洪飞套着白大褂,坐在办工桌上,脚踩着办公椅,手指不耐烦地敲来敲去,脑袋上的短发似乎也因为烦躁而立了起来。
“这次可算是来得够慢的。”洪飞看到武峯,抱怨了两句,示意武峯朝这边过来。他冲武峯挥动着手机上的短信,那正是武峯在半小时前发出的,当时武峯刚在咖啡馆门前坐进自己的车里。
“山路陡,开慢点总是没错的。”武峯的心思并不在洪飞身,而是急急追问了一句:“那南宫硕耳朵那里的切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就是被人割开了呗!”洪飞手上一使力,拉开了存放着南宫硕尸体的“抽屉”,用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把躺在不锈钢底板上的南宫硕稍稍翻了个身,露出被切开了一块的左耳。
“切口在耳后,切得很深。”洪飞指指切口,因为低温的关系,现在那里已经是一片暗红色,“而且我终于发现了他身上被人拿走了什么。”
“什么?别卖关子,一会儿宵夜我请。”
“好好,你可不能赖!”洪飞心满意足地关上了抽屉,半倚靠着把手,“镫骨。南宫硕的镫骨,不见了。”
“镫骨?”
“人体中最小的一块骨头。听小骨的一部分。”洪飞看武峯还是不大明白,又解释了一句:“要是这块骨头没了,人就听不到声音了。这下明白了?”
“明白了,又不太明白。”武峯挠挠头,表情十分困惑,“这都打算杀人抛尸了,为什么还在乎他听不听得到?这有意义么?”
“这个我不管,反正你要我办的事情我办完了,宵夜宵夜!”
“没问题,想不想吃花甲?我发现一家特别好的!”
“走!”
洪飞和武峯两人在大排档要了整整五份花甲,汤汁鲜辣,再加上啤酒清冽,两人边吃边聊,转眼天就蒙蒙亮了。
“还好明天不上班,不然这么通宵下来我可吃不住了!”洪飞打着酒嗝,拍打着武峯的肩膀。
“羡慕你啊!我回去还得继续伤脑筋。”
“得得!那咱们散了吧,我趁天亮前要回家睡觉啊!”
“别这么讲究了!再陪哥们儿喝两口,烦!”
“你不懂。”洪飞突然换上了严肃的神色,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腕表,“现在已经是卯时了,卯时属木,人和万物生长启动的好时候。一天12个时辰里,有五个时辰属木,严格来讲,这五个时辰都应该休养生息,正好今天我休息,我要好好补一补我的‘木’……”
“补你个大头木!”武峯猛地抽了洪飞脑袋一下,“想补‘木’,多吃点木耳啊!懒就直说,爱睡觉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毛病。”
“我跟你没法儿聊!没法儿聊!”洪飞脑袋吃了痛,气得从小板凳上弹了起来,撞翻了桌上几盘花甲残留的汤汁,溅得满地都是。
“我这是玄学,是养生,你懂个屁!“洪飞气呼呼地骑上自己的摩托车,烟管挑衅似地喷出两条黑烟,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家伙!生气也不能酒驾啊!”武峯搔搔头,跟老板赔了不是,付了钱发动了标致车,又想起自己也喝了酒,只好熄了火,从车上下来,拖着步子朝家走去。
——
天很快亮了,紫藤花咖啡馆里,秦涛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站在向风处,从怀里拿出一片羽毛丢下,又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空气。
西南风,中雨。
看来今天的客人不会多了,想到这儿,他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待打扫完那片小院子,他给自己冲了一杯手冲咖啡,慢慢喝掉,又朝咖啡馆后身的灌木丛走去。
这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但却又是一道至关重要的屏障。如果你像秦涛这样穿过灌木丛,你就会赫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这道悬崖的最边缘,冲得稍微猛点,就很有可能收不住脚摔下山崖去。
秦涛紧贴着咖啡馆一楼的山墙,在一楼唯一一个向着悬崖的窗户前站定,两天前,那几个女游客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发现了南宫硕的尸体。
强劲的海风吹乱了秦涛的头发,他却丝毫不在意。这块狭窄的空地,因为是这悬崖上最后的容身之地,所以金荧和秦涛给它取名叫“生之桥”。
三年前,秦涛和金荧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生之桥”上——
秦涛依然记得,那天他在悬崖边上看到金荧时,她应该已经做好了要跳下去的所有准备。
“如果你不是悬崖跳水的爱好者,我建议你不要尝试跳下去,会死。”
金荧本来正全神贯注地打算瞅准机会往下跳,秦涛的突然搭腔一下子打乱了她的节奏。她还没来得及答复,脚下就突然打滑,整个人重心一歪,朝悬崖下栽了过去。
她不由地闭上了眼睛,不去看越来越近的海面和礁石,只听到风声在她耳边响得犹如战鼓,而她的心脏跳得像是脱缰的野马。
一切都要结束了,她想,从此后,一切困扰她的,都将结束了。
但始终,她都没有等到自己落入水面、被海水拍晕的那个瞬间,而是觉得像是被什么挂住了,似乎是在空中不断地绕着圈。
怎么回事?等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刚刚这个搭话的男人一手拦腰抱着,悬在半空中,两个人因为重力和绳索的作用,在空中像钟摆一样绕着圈子。
这男人的另一只手攀着一条长绳索,绳索的尽头是一个索套,正套在悬崖上那座房子的烟囱上。
秦涛见金荧睁开了眼,顾不得多说,身体一用力,带着金荧朝悬崖方向冲过去,又两腿一蹬,手里的绳索借着力又滑出来了一些,两人离悬崖下的沙滩又近了几分。
就这样反反复复,他带着金荧一路荡一路滑,两个人竟然就这么到了悬崖下的那一方窄窄的沙滩。
金荧的脚刚落地,就被冲上来的海水湿了鞋子和裙子。她揪揪裙摆,不好意思地看着秦涛,想要说“谢谢”,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起来,自己来这片悬崖本来就是为了自杀,如今这个结果,到底应不应该谢谢这个男人呢?
“不用谢。”
“我还没说要谢你。”秦涛倨傲的态度惹恼了金荧,“人家只是来这边看个风景,都是你非要说什么没头没脑的话,把我吓得掉了下来。”
“是么?来看风景还要随身带着遗书?看来现在的流行风尚还真是不同了啊!”
秦涛挥挥手上捏着的一封薄信,金荧一下子就红了脸。
“你!你摸我的胸!流氓!”
“是你胸前的口袋太浅,你一跳这信就从你口袋里掉了出来,你应该谢我才是吧。”
秦涛把信扔给金荧,小心地把绳索在沙滩边收好。这条龙筋索不惧水火,如果不幸一直没有人营救他们的话,他还得想办法带着这个女人重新沿着悬崖爬上去。
秦涛整理好绳索,看到金荧还在背对着自己在生气,忍不住又毒舌了两句:“不是我故意偷看哈,那信冲着我脸就这么飞了过来,我捏住了的时候忍不住就看了几眼。身世凄惨是可怜,但如果身世凄惨就要跳崖自杀的话,那该死的人太多了……连我也得跳上好几回才行啊……诶,我说你别哭啊,你在这里哭哭啼啼,万一一会儿有船过来看到我们,还以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金荧却哭得根本止不住,完全是嚎啕了起来,似乎要把她这些年心里的委屈、恐惧都一股脑儿的倾倒出来。秦涛被哭得手足无措,偏偏这会儿海面上一条船都没有,而山崖上的那所房子,根本就没有人住。
看来,如今只能靠秦涛一个人和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纠缠下去了。
“啾啾啾!啾啾啾!”金荧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听到耳边有鸟儿的叫声。她止住了哭泣,抬头却惊讶地看着秦涛被数只海鸟包围着。
这海边海鸟一贯是多的,海鸥、海雀、小军舰鸟、黑脚信天翁,还有一些她根本叫不上名字的海鸟,此刻正围着秦涛打转。它们待他亲切得很,他抬手它们就飞得高,他垂手它们就飞得低,他把两手比化成一个不存在的圆环,所有的鸟儿就会依次在那圆环中穿进穿出,像是得了什么指令一样。
金荧睁大眼睛,脸上的泪痕都顾不得擦,完全被秦涛的驯鸟绝技所折服了。
“这些鸟儿……你怎么让鸟儿这么听话呢?”
“你终于不哭了!嗨,这是我的手艺而已。”秦涛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
“真厉害啊!”金荧露出羡慕的神色,“不像我,不仅身世凄惨,还可能是个怪物。”
“怪物?”金荧的话让秦涛眉毛一挑,再次打量了下金荧。如果说他们两个中有谁和怪物更有关系的话,那也该是他秦涛,而不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还一心寻死的女孩。
“嗯,反正你救了我的命,要是你不嫌我烦,我就跟你说说我有多倒霉。”
秦涛来了兴趣,双手在空中一拍,驱散了鸟群,在金荧身边坐下。金荧还没开口,他却注意到,天空已经开始擦黑,海面开始涨潮,原本就不宽的沙滩如今只能勉强容下两个人和一堆篝火而已。四周依然一条游船都没有,他们貌似真的需要在这片狭窄的海滩过夜了。
而且他发现他们还面临着一个新麻烦——金荧和他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咕噜噜”的叫声。
秦涛叹口气,从随身的帆布袋里掏出一只短笛,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短促的笛音瞬间划破天空。几只黑影闻声在他们附近的天空中汇集,转瞬又一同潜入到了漆黑的海面中。不一会儿,那些黑影又从海面上浮了出来,待它们游到两人面前,金荧才看清楚这些黑影竟然都是些白鹭。
“把鱼倒在这里……对……好了,这几条小的你们拿去分吧!”
金荧好奇地看着秦涛自说自话般指挥着白鹭,很快沙滩边缘就堆起了一大堆活鱼。秦涛随后又指挥鸟群从悬崖上衔下一些枯枝,不慌不忙地用包里的打火石点燃了篝火,甚至还从里面掏出了一口及其轻薄的不锈钢锅、一瓶饮用水和一柄长木勺。
一会儿的功夫,这个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的小沙滩上,就已经飘起了鱼汤的香气。
“没有蘑菇和豆腐……可惜了。”秦涛尝了尝汤,把长勺子递给金荧,努努嘴示意她也尝尝看。金荧接过勺子,试探性地喝了一口,马上两眼放光,大呼好喝。
“你还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啊!”秦涛嘴里满不在乎,脸上却还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两人吃饱喝足,终于在篝火边坐定。
“来,说说你究竟有什么倒霉的事儿。”
“哎……这事啊……说起来话可就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