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临海的城市,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是四月。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了,风越来越和煦,穿着艳丽长裙摆拍的游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家紫藤花咖啡馆,正坐落在悬崖的顶端,门口除了一小段平路,其余全都是坡度极大的小径。但若是有懂行的客人照着介绍摸索到这里,在紫藤花咖啡馆的二楼大厅转一圈,就会发现自己左边的大玻璃窗里外就是悬崖,海浪在巨石上碎成泡沫,风大浪急,连咖啡馆二层小楼的木地板,似乎也随时会被波浪掀起来。
秦涛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的围裙,左耳挂着一个形似羽毛的小银耳环,中长的头发遮住了部分面孔,阴影衬得他眼睛和鼻子的轮廓更为突出,加上他高耸的眉骨,引得常来这里的小朋友们都管他叫“泰山叔叔”。
“泰山叔叔”秦涛正在打扫咖啡馆门前的那片空地,眼角余光瞥到了放在咖啡馆大门左边阴影处的一大堆木板。这些木板是按照咖啡馆窗户的大小订制的,为了能彻底遮蔽二楼的大观景窗,他当初可是找了好些家木料加工厂。这些木板每片都超过10厘米厚,全是原木制成,还进行了特别的防腐、加固处理,除非是大口径子弹打过去,否则轻易不会损坏。
秦涛抬头看了了天,晴朗,无云,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今天是4月21日,阴历三月十五,又到了每月一次生死一搏的时候。至今,他已经这样搏斗了整整36回。
他里里外外忙了大半天之后,金荧才刚从卧室下来,手里捧着一只巨大的咖啡杯,杯口几乎比她的脸还大。
她似乎睡得不是很好,整个人看起来困恹恹的,素着脸,大眼睛下面能看到明显的黑眼圈。她贪婪地吞咽着杯子里的咖啡,喝得很快,差点把她尖尖的下巴都泡在了咖啡里。
“精神很好啊!”金荧走到秦涛身边,主动想要接过他手里的抹布,却不想眼前一花,差点栽倒了。秦涛一个箭步托向前,把金荧扶到了放在门口的椅子上。
“昨晚,又没睡好?”
“……嗯。”金荧回答的有些犹豫,好像是为了怕秦涛担心,她马上又补了一句,“但是最近这个月我做噩梦的次数少多了,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你就在这里好好坐着。”秦涛把手在金荧肩膀上按了按,快速把最后一张桌子擦完,然后拖了张椅子在金荧身边坐下了。
金荧看着秦涛的脸,眼神开始放空,“说起来也很神奇,三年前,我还差点死了,现在竟然有了一个咖啡馆……”
“死不死的,我们不说这个。”秦涛打断了金荧的话,手里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堆CD光碟,“今天晚上,你想跳哪一支舞?”
金荧笑了起来,“你这个人,总是惦记着跳舞。你不是个观鸟爱好者么,怎么对跳舞这么着迷……”
“快选,怎么这么多废话……”
“这个吧!”金荧见他坚持,就随手选了一张CD塞到了秦涛的手里,然后起身朝咖啡馆大厅走去,“我要去检查下,我最好看的裙子是在洗衣机里还是衣柜里!”
秦涛微笑着注视着她的背影上了楼梯,嘴角的微笑随着的她的脚步渐渐变幻成冷峻表情。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卫生死角后,又拿出一个狗粮盆子放在咖啡馆门前,一只黑色的凉山猎犬悄悄跑到狗粮盆前,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晚上7点,紫藤花咖啡馆就打烊了,今天的打烊还算顺利,没有那些没完没了摆拍的观光团姐妹花,只有一个棒球帽男人不愿意离开。秦涛和他纠缠了一会儿,好说歹说,男人总算是恋恋不舍地走了。
天空开始擦黑,秦涛加快了速度,一块一块地把那些厚板子装在咖啡馆的每一块窗户上。
“今天天气这么好,为什么还要装上防护板呢?”金荧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卧室里出来了,站在他身边,浑身被淡淡的墨色笼罩着。卧室就在二楼大厅的侧面,经过大厅就能看到。
“天气好不一定不会下暴雨,我用鼻子一闻,就知道晚上会有一场****。”
“那你应该去气象局兼职。”
“可以,只要老板娘放我去。”
金荧突然浑身一颤,紧紧拉住了秦涛的手,“我不准……我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不会的……”秦涛安慰似地拍拍她的手,“如果我打算走,三年前我就不会留下来,别犯傻了。”
金荧点点头,帮秦涛拿着干活儿需要的工具,等他全部弄完,又把大门从内反锁上。
此时这紫藤花咖啡馆,已经彻彻底底和外界分隔开了。
金荧换好了衣服,把长发简单地盘了个髻,穿着一件香芋色的露背长裙,微笑着把CD放进了唱片机里。
秦涛也穿着西装,打着领结,中长发上了发蜡,露出了整个额头。
音乐响起来了,秦涛向金荧鞠躬行礼,金荧提着裙角鞠躬还礼。
秦涛扶住了金荧的腰肢和冰凉的手,两人一起朝大厅中央滑去。
音乐是四三拍的华尔兹,两个人旋转了起来,金荧的裙子仿佛开成了一朵花。
“你说实话,当初是不是因为垂涎我的美色才救了我?”
“是。”
“那后来是不是因为对我的魅力无可抵挡所以才爱上了我?”
“是。”
金荧的两个问题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脸颊上浮现出了得意的微笑。她刚要开口问第三个问题,却突然脖子一硬,猛地往后一扬,浑身筛糠似的发抖。
“我……我……”她嘴唇颤抖着,用尽了全力脖子却还是直不起来,被迫望着天花板的眼神流露出惊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涛却并没有停下脚步,依然紧紧抓住她,带着她轻盈地转圈。
“别怕,我在这里,在这里呢!”他伏在金荧耳畔,轻声说。
几秒钟的功夫,一层薄膜渐渐在金荧的眼睛中升了起来,让她的整个眼白变成了红色,瞳孔却是蓝色。
她额间放射出细细的金光,又从光线里慢慢长出三根红色的翎羽。
红着眼睛、长出翎羽的金荧活动了下脖子,好像刚刚从长久的禁锢中解脱出来。她慢慢扳正了头,想扭动一下身子,却发现整个身体都已经被秦涛紧紧箍住,只得冲着秦涛恐吓似地呲了呲牙,瞪着血红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
秦涛面无表情,两只手像是两只铁箍,紧紧匝住了金荧的身体,纹丝不动。
这个陌生的金荧脸上浮现出不屑一顾的笑容,声音也变成了一个很是沧桑的女嗓,“你这样多费力,在我出来前绑住这女人不就好了。”
“不用,我有自信能随时制住你。”
“你是怕绑住那女人她会疼吧!”这声音的主人突然大笑了起来,震得整个房子的木板都颤动了几下。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还是金荧的样子,但所有见过她、听到过她声音的人都会明白,这已经绝对不是金荧了。
“闭嘴!你今天最好不要瞎折腾,老老实实地挨过羽化期,不然我保证有你好看!”
“诶呦呦!秦猎人生气了,我好怕啊!怕得毛都要掉光了!”这女人嘴角边浮现出了一丝揶揄的笑容,却突然向前猛地一探,冲着秦涛的耳朵狠咬了一口。秦涛吃痛,手上的力道一下子松了,那女人就势一倒,在地上滚了两下,单膝跪在了离秦涛不远的地上。
只见她两眼红光一闪,背后凭空多出了两只巨大的翅膀。那翅膀展翼极宽,伸平了之后足有接近三米,原本宽阔的二楼大厅也一下子显得拥挤了起来。
她身上零零落落长出了很多羽毛,和翅膀一样,都是白色羽毛,只有翅膀下缘一圈羽毛为红色,这让她看起来像是身披了一条红色的彩带。
“精卫!我警告你,别妄想今天能够从这里逃出去!我不想伤害你,但你也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你是怕我,吞了那女人吧!”精卫一边嘲讽秦涛,一边在大厅里绕圈飞了起来,瞅准机会低头一个俯冲,冲遮盖在窗户上的木板撞了过去。
“咚!”木板猛烈震动,但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么多次了,你还是没有学聪明。”秦涛声调冷冷地,一点没有了白日里暖男的样子,“这木板你以前撞不开,现在撞不开,未来也绝对撞不开。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这大厅里飞两圈,权当放放风吧!”
“看来你也知道我这是在坐牢啊!”精卫继续在大厅天花板四周盘旋,“又过了一个月了,一个月才能放风一次,坐牢的囚犯待遇也比这好吧!”
“这种生活,是你自己的选择,我的责任,只不过是不让你伤害到别人罢了。”
“伤害?你放心吧,在我完全占领她的身体之前,我是不会伤害她的,更换羽种那么麻烦,现在我又被你困着,一定得多留她些时日。但除了她之外,对其他人,我可就不能保证控制得住自己了。”
精卫瞥了秦涛一眼,突然对着秦涛猛冲过来,她翅膀下缘那些红色的羽毛,在灯光的反射下,闪着冷冷寒光,看起来竟如同刀片一样锋利,正冲着秦涛脸上割去。
秦涛向后一退,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哨子吹响。
哨声凄厉而急促,浑身漆黑的凉山猎犬随着哨声从楼梯拾级而上,一跃而起,以秦涛单脚跪地的膝盖为支点,借力一蹬,和冲过来的精卫正面冲撞在一起。
仅仅凭借冲力,那猎犬就张口咬住了精卫的脖子,精卫被痛得重心不稳,拼命晃动头部,试图甩掉猎犬。但那猎犬不慌不忙地加重了嘴上的力道,能看得到淡淡的血痕从精卫长了绒毛的脖子上渗了出来。
精卫尖叫一声,双翅一振,带着猎犬飞回天花板,狠狠地绕着秦涛绕圈子,却再也不敢向下攻击。
“小黑,注意别咬太狠,我们不要她死。”秦涛冲着被精卫带上天花板的猎犬喊道。
“你是不要那个女人死吧!”精卫呛声说。秦涛也不反驳,静静观察着精卫,只间她似乎越来越疲惫,翅膀的拍打越来越慢,渐渐离地面也越来越近了。
“你个死猎人,你等着,等下回我再醒过来……”
“好。咱们说定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下次醒过来。”秦涛边说,边从西装的袖口里抽出一根短笛,冲着还在挣扎的精卫挥了挥,“今天,你想听什么催眠曲?”
“谢谢你啊,还给我安排了福利!”精卫冷笑说,“既然如此,我就还是选上次那首吧!我喜欢那首曲子,又哀怨、又轻盈……”
秦涛点点头,拿起笛子吹了起来。从笛子里飘出来的音符,像是有实体一般,缓缓包围住了精卫的身体,她似乎不堪重负,浑身的羽毛一片一片从身上脱落下来,整个大厅像是下了一场羽毛雨。她也如同羽衣被剥掉的仙女,逐渐缓缓飘落在了大厅的地板上。
小黑在喉咙里低低吼了两声,秦涛走了过去,在一大片羽毛中躺着的,正是已经失去意识的金荧。
“小黑,干得不错!”秦涛摸了摸小黑的头,小黑激动地摇晃着尾巴。
“但下次,下次你能不能咬得再轻一点?制住那妖怪当然重要,但若是伤了金荧,我保证会把你做成带皮狗肉火锅,明白么?”
小黑支吾了两声,像是知错似地跑下了楼。
秦涛把金荧打横抱起来,此刻的她轻得也如同一片羽毛一般。秦涛把金荧放在卧室的大床上,替她盖好蚕丝被,摘掉头发上粘着的两片羽毛,轻轻摩挲着金荧脖子上隐约留下的齿痕。
他叹口气,从卧室的抽屉里摸出一小瓶绿色的草叶。他捡出来几片,用牙齿细细嚼碎了,小心地一点点敷在金荧的伤口上。
“还魂草,应该能把你身上的痕迹都消除掉吧。”秦涛呐呐自语说。
他刚打算离开,突然注意到金荧长发下似乎有什么金色的东西猛地一闪。他连忙把蚕丝被挪开,把金荧整个人翻了个身。
浑身赤裸的金荧,从脚后跟开始,整个身体的背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羽毛状文身。秦涛撩开她的长发,发现这文身,如今已经长到了金荧的脖子根上。
秦涛皱起了眉毛,用手扶住额头,半天没动。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把蚕丝被给金荧盖好,退出了房间。
夜已经深了,除了永不停息的海浪声和风声,四周就只有秦涛在拆除木板所发出的声音。拆掉二楼最大的那块木板后,漆黑的夜色一下子涌进了咖啡馆。秦涛看着窗外明亮的月亮,不禁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靠着窗户四下远望了起来。
他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踏上这片悬崖的时候,穿着一袭白裙的金荧,就正站在这凸起的悬崖边缘,打算跳下去。
说起来,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留下来,会为了一只鸟妖伤透了脑筋。
秦涛苦笑了一下,继续着手里的活计,虽然他竭尽全力,但似乎金荧的生命到底也还是保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金荧照例披着晨衣黑着眼圈抱着巨大的咖啡杯,冲正在准备开业的秦涛甜甜一笑。
“昨晚睡得怎么样?”
“不好……”金荧摇摇头,“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要散了,而且……”她扯下晨衣的领口,让秦涛看她脖子上浅浅的痕迹,“昨天晚上我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脖子上又多了这个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昨天你有没有看到我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秦涛无辜地耸了耸肩膀,“昨天跳舞的时候你突然就睡着了,我就把你抱回了房间。因为还要准备今天的特别蛋糕,所以我在厨房待到快天亮。”
“啊!又是我的生日了!”
“恩。”秦涛的眼睛里浮起了笑意,“每个月的这一天,都是你的生日。”
“我看你只是换着法子想把我喂胖而已。”
“确实也有这个私心。”
“你真好!”金荧突然猛地搂住了秦涛的脖子,眼泪窸窸窣窣地掉在他的衬衣上,“有时候我在想,我真应该早点死掉,这样你就自由了。”
“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自由。”
“你骗人。”
“骗你我不是人。”
金荧被秦涛逗笑了,擦干眼泪,拖着脚步摇摇晃晃上了楼。
——
秦涛把今天的特别菜单写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很快就有几个观光客找到了这里,点了不少食物和饮料,然后大呼小叫地在一楼唯一的靠窗位摆拍起来。
秦涛在柜台后面把准备好的食物放进托盘,正打算端出去,却听到那一桌的客人冲着柜台跑了过来,一脸的慌张。
“您稍等,这就给你把食物端过去。”
“不是……”这个二十几岁的女孩,戴着凹造型用的宽边草帽,却惊惶地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是不住地用颤抖地手指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这是一张自拍,这女孩正在观景窗前摆着优美的姿势,拍照人为了突出草帽的观影效果,好像踩了张椅子,从上往下拍,拍摄的角度正好拍到了一般人很难拍到的悬崖正下方。
那是一片非常狭窄的小沙滩,宽度应该不会超过三米,因为悬崖本身外突,所以如果不是视角特殊,根本看不到这片海滩。
秦涛放大了图片,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孩会吓成这个样子。
在这片小海滩上,躺着一个人,虽然看不清楚面目,但额头上能看到明显的血痕,似乎是在被海浪冲到礁石边时撞破的。
“他是死……死了么?”女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
“不知道,我现在就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