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艾晓蕾醒过来很多次，每一次都是从痛中醒过来，然后又在痛中睡过去，直到东方破晓，她才略微睡得踏实了一些。
第二天，她醒过来，感觉精神好了一些。
窗户还拉着帘子，有毛毛的光亮漏进来，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时间已经不早了。
周寒一大早已经离开，艾晓蕾住院，公司里肯定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她应付。而艾晓蕾也把工作安排好，需要她将任务公布下去。她离开时，见艾晓蕾好容易睡着了，所以并没有惊动她，也叮嘱护士，除非必要情况，不要轻易打扰她。
艾晓蕾按了呼叫，不多时护士便推门进来。
“现在几点了。”
“九点十分。”
护士想起一件事情，说道：“艾小姐，您的助理周小姐已经帮你请了高级看护，现在就在门外等着。因为周小姐吩咐过，除非必要情况，不能随便打扰你，所以她一直坐在外面等着。”
“帮我把她叫进来。”
护士开门，将等在门外的看护叫了进来。
门开的瞬间，艾晓蕾听到了外面杂乱的脚步声，门外有很多人路过，带着鲜花或者果篮。
九点以后，正是探望病人的最佳时间点。
她在等一个人来。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她看着自己，鼻子里塞着氧气管，支架上挂着点滴，从她被推进病房，就没有停止过。她的眼睛瞥到床边，一条管子从被子里伸出来，连接着一只尿袋，装着半满的焦黄的尿液。
看护进来后，简单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
“麻烦你帮我把窗帘拉开。”
看护拉开窗帘，阳光有些晃眼，艾晓蕾伸手挡在眼睛上，却发现自己的手背很脏。
她灵敏地嗅了嗅，闻到了头发散发出来的臭味，昨天出了太多冷汗。
她现在面相一定非常的糟糕。
“麻烦你帮我拿一下镜子。”
艾晓蕾什么东西都没带，自己是没有便携的小镜子的，看护忙把自己的小镜子拿出来，解释道：“周小姐说，她上午会去你家里，帮你收拾一些生活必需品，大概十点钟左右，会让人送过来。”
艾晓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肤色蜡黄，双眼无神，眼袋明显，毫无生气，油乎乎的头发贴在脑袋上，她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黏糊糊的章鱼。
一定要马上改变。
“第一，你是高级看护，一定有医护基础，所以先帮我把尿袋拔掉。第二，你立即帮我预定一大束日光菊，这是我最喜欢的花。第三，你需要帮我洗头、洗脸，然后需要借用你的化妆品，帮我化个淡妆，在十五分钟内完成。”
“艾小姐，术后24小时内，最好不要撤掉尿袋。要不然……”
艾晓蕾忘记了疼痛，也将虚弱抛在脑后。“你按照我的话办就可以了。”
看护有点吓倒了，只好乖乖地照做。
十五分钟内，看护预定了日光菊，帮艾晓蕾洗好并吹干了头发。虽然她第一次遇到需要帮忙化妆的要求，但是作为高级看护，她接待过各种刁难的客户，她很轻松地就完成任务。
金灿灿的日光菊送了过来，看护插到病房的水晶花瓶里。
整个房间像被阳光洗过一样。
艾晓蕾的病床调高，她相当于半躺着，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方才忙碌的时候，她无暇顾及伤口，此时一切妥当之后，她方感觉到隐隐的痛，而且她有了尿意。
她闭着眼睛，让自己深呼吸，缓解着身体的不适。
不过时，她听到了有节奏的脚步声，一步近似一步，朝着她的病房过来。她睁开眼睛，扬扬眉毛，一扫隐忍的痛楚。
豆沙红唇色，略显苍白的脸色，阳光里，也是明艳。
有人推开病房的门，怀里抱着一捧花，先探过半个身子，小心地问道：“这是艾小姐的病房吧？”
此人是陆辰的助理韩森。
“艾小姐，我们陆总来探望你了。”
韩森恭敬地将房门打开，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的陆辰走了进来。
陆辰眼快，一眼便看到了床头摆放的日光菊。
原来韩森抱着的就是一束日光菊，这是陆辰最喜欢的一种花。他总是会把病房与死联系在一起，日光菊如阳光般的色彩，可以一扫病房的阴霾。
虽然他知道，日光菊有个晦气的花语，“永失我爱”。
看护接过韩森手里的日光菊，说道：“艾小姐最喜欢的花就是日光菊。”
陆辰表情沉静。
他所了解的，艾晓蕾喜欢郁金香，尤其紫色郁金香。
他心念一动，莫非艾晓蕾故意投其所好。
艾晓蕾淡淡地解释道：“我最喜欢的是紫色郁金香，只是觉得日光菊更适合放在病房里，会让病人心情愉悦。谢谢陆总的花。”
这里有两重含义：第一，她并非迎合他；第二，他来探望病人，买对了花。
他看着她，她亦看着他。
两人沉默了数秒。
他们都将对方研究透了，对彼此来说，是非常熟悉的陌生人，可是却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下班后，在公寓的电梯里，反光的电梯壁里，他看着她的倒影，略带着疲倦的神情，眼角带着潮湿的忧郁，虽然站着笔直，却难掩着颓然。
上班时，地下停车场，她开着车缓缓路过他的车，从后视镜看到，司机给他打开车门，他坐了上去。她看了车载时间，每次都是七点十分。
某个商业酒会上，他带了一条灰蓝相间的领带，而她则穿了一件蓝色礼服，握一个银灰色手包。
他和她坐在相邻的桌子。
他看向她时，她温柔地与人说着话，光彩有之，却温润不刺眼。她装作不经意间看向他时，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双腿交叠而坐，左手放在膝盖上，食指和中指有节奏地敲打，好像他在听一出戏。
某一次偶遇，在酒店的旋转门。
他往外走，她往里走，两个各占一个扇面。他们都看到了对方，却都如视而不见。他身上有淡淡的剃须水的味道，她身上是香水味，有着辽远的牧草香。
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她知道他的作息，他了解她的生活安排。
他偶尔会从工作中抬起眼来，估摸着这个时间，她应该在敷面膜。她睡觉时，准备关灯的瞬间，会想起他，也许在睡前，最后一次整理物品，他似乎有着强迫症，使用东西之后，一定要归位。
有时，他会约女人回家。
楼下巫山云雨。
楼上焚香静坐。
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将对方当做空气。
此时此刻，两人对视，竟没有久违的熟悉感，反而有一丝陌生的慌乱。
“您就是陆总，听说是您把我送到医院的，还帮我垫付了医药费，谢谢您救了我。”
“我不是热心市民，是艾小姐执意要坐我的车，后来晕倒在我怀里，我才不得不做好事。因为艾小姐，耽误了我一个重要的约会。”
艾晓蕾有些不好意思，“我错把您的车认作‘滴滴’师傅的车。”
“有意思。”
艾晓蕾有些摸不着头脑，按她的性格，她不会多问，但是她在他面前，一直刻意营造一种简单的形象，于是问道：“什么有意思？”
“原来开好车的人，也会有需要‘滴滴’打车来赚零花钱的时候。”
“您误会了。‘滴滴’师傅开着一辆国产车，只是样子和陆总的车很像，当时我胃疼得厉害，没有辨认车牌号。是我失误了。给您的工作造成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艾晓蕾自然地将话题引到手机上，“而且您还专门来探望我，我心里更加过意不去。”
“我和艾小姐非亲非友，你说我来探望你，真是严重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第一不想她与之套近乎，第二他找她另有其事，别自作多情。
艾晓蕾知道他不讲人情世故，说话也有点刻薄，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还是有些难以招架。
“那陆总来看我，是因为什么？”
陆辰看了韩森一眼，韩森立即从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手机，递到艾晓蕾的面前。
“这是……”
“艾小姐的手机昨天掉在了我的车上，被我捡到了。本来应该马上让人送还给艾小姐，但是被我不小心掉到了水里，手机坏了。我只好托人，重新买了一个型号一模一样的手机，亲自给艾小姐送过来。”
他读了她的短信，手机上的提示就会消失。如果原手机还回来，她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的手机被人动过。
艾晓蕾没有想到，陆辰会重新送她一个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