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青旗田鲈邯黍三人吃过早饭便一同去往予南的穹顶。
会年班多单于46岁身故,其弟予南年方19。
外面的侍者跟账内通报了一声,予南便说道快请他们进来。进了穹顶,予南仍坐在书案边,还抬头表示歉意道:“二位莫怪,可否容我先把这书最后一章读完。”
田鲈摆摆手道,“请便。”
田鲈和陆青旗坐在下座安静地等待着予南看书。他手中正看的是用汉隶手写棉线装订的《论语》,他看书的时候身体微微向后倾半倚着帐壁,放松又不失专注,素白色的棉袍纤尘不染,身形瘦削,双手也是骨节分明,眉心因思考而微蹙,陆青旗注意到他的瞳孔有点泛蓝灰色,竟是影视剧里那些外国人的标配。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陆青旗一来到这里便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总觉得这里是不是多出来了些什么不该有的,却又一时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大约等了予南一个钟头的时间,待予南合上书卷,对陆青旗和田鲈说道:“抱歉二位,让你们久等了。”,他说话声音语调很温和,让人感觉很舒服。
“孔老夫子的思想实在是蕴含了太多智慧,我实在是不愿意中间被打断。”说话方式也很谦逊。
“当然没关系,我们来到这里本来就是受着你们的照顾”陆青旗说道。
“孤仰慕汉家文化已久,今日结识二位,不知是自己哪一世修来的造化,今日一见二位,孤便感到咱们特别投缘,你们来此能不能助我得以登上单于之位都是后话,我现在希望我们可以作很好的朋友。”予南表现得格外热情。
“当然。”田鲈这一次倒是答应的很痛快,陆青旗想着这只小狐狸肯定葫芦里卖的还有别的药。
在这之后,予南始终没有跟田鲈陆青旗二人谈及她们需要为他们在匈奴做什么事情,却在向他们说了好些他心目中的美好的中原礼仪文化,“你觉得他当真是想和咱们做朋友吗?”离开的路上,陆青旗问田鲈。
“悬。我总感觉予南对我们的态度好像有点儿刻意,但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田鲈答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明明只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我一进帐便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陆青旗说,“你有什么发现么?”
田鲈沉默不语,似乎是在做思考,半晌说道:“算了,咱们现在在这里顾虑太多也没什么意思,这里的情况咱们还并不十分熟悉,现在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陆青旗点了点头。
二人回到各自房间,却到了下午,陆青旗的营帐内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自称姓冯,是匈奴王朝的千户长。没有想到,匈奴王朝的千户长元是个汉人。陆青旗听说过他,他便是反对立予南为单于的几个大臣之一。
冯千户年近六十,据说最初是跟着自己的女儿一起来的这匈奴的王宫,后来女儿被遣散离开了,父亲却留了下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更何况这么多人共事一人。最后能留得下来的,只有能力和性情吧。
他闻得昨日邯耶会见了两个从中原而来的人,他想邯耶要借助中原的压力向匈奴施压,让予南早日继位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么想着,他觉得有必要与那两个中原来的人谈一谈。
来到陆青旗的营帐,他才发现怎得邯耶请来的中原来客这般年轻,按照辈分,自己几乎快能当的上人家爷爷了,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陆青旗招待他坐下,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请他喝喝茶,但是这里没有茶,本来账内放有一兜马奶酒,但是也有密封,陆青旗受不了那味道,便让人收了起来。
二人就先列在一边干坐了好一会儿。
陆青旗开口道:“不知冯大人屈尊舍下所为何事?”她说话方式有一种浓浓的中原特色,听着让冯千户不禁有些怀念。
“我也不与你多客气了,”冯千户说道,“你可知我们的班多单于是怎么死的吗?”
陆青旗摇摇头,“他们都说他是半个月前忽然暴毙而亡。”
“没错是暴毙而亡,”冯千户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但是就在单于暴毙而亡前两天,阏氏那天忽然没有来参与我们的朝议,有纨绔子跟单于陛下调笑还问他怎么没见嫂子来。单于陛下苦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那时候我们很多人就猜想他们一定是吵架在冷战了。”
“本来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单于陛下的家务事,咱们做臣子的也不好多问。但是第二日,有人说他看到阏氏半夜急匆匆的去了单于弟弟的帐房,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待到第三天下午,大家在午休之后,有人来找单于问些事情,却发现了已经在床上尸体都凉了的单于。”冯千户回忆着说道。
“那么大家发现单于已经死了的时候,阏氏在哪里呢?”陆青旗问。
“说来奇怪,那日阏氏一大早就起来去上汉学课去了。但是在阏氏离开以后,据下人说他还见过班多单于。”针对这一点,冯千户也是无力解释。
“那单于陛下无故身亡,难道没有对单于的死因进行调查吗?”陆青旗问。
冯千户说道,“说来惭愧,按照匈奴民族的传统向来反对对死者多做打扰,自是不会向中原那样经常请仵作调查死因,而且单于死后几天阏氏的表现一切正常自是没有任何人对她怀疑,但是若是阏氏一直不做任何表态,当好她的遗孀也就罢了,她插手了新立单于的事情,我认为也是需要大家引起重视的了。”
“你说的没错,阏氏确实有杀了单于的嫌疑,但是关于这个问题大家都没有实证,我们先撇开这个不谈,咱这个匈奴帝国需不需要有一个统一的领导人单于。”陆青旗开门见山问道。
“这你废什么话”冯千户明显有些心慌,“怎,怎么会不需要?”
“那千户您觉得这个人可以是你吗?”陆青旗语调悠闲多了,甚至一边走这一边问。
“大,大逆不道!”冯千户有些着急,他大概也明白陆青旗想说些什么了,有些问题确实是他们这一方欠了考虑会落人口实,但是他们宁可这样也不希望后宫乱政、最终得逞。有时候大家都不是绝对正义的一方就要看他们的平衡被谁先打破,她们的压力谁先无力承受了。
“或者难道冯千户对予南其实并不满意,认为还有什么人比予南更适合作这个匈奴的大王吗?”陆青旗接着问。
“确实没有,”冯千户叹了口气,半晌了继续说道,“汉家有句老话,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诚不欺我。”
“冯千户果真是看不上他,还在说他是竖子。”陆青旗道。
“不”冯千户说道,“老夫并非看不上他,在皇族众人里,我自知没有人在心机谋略上堪比予南,但是也正因如此,让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引领我们匈奴帝国长远向前,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
陆青旗问:“那冯千户又怎么知道予南他心术不正呢?你可知在我刚刚见到他的时候,予南正在埋头阅读我汉家的儒学巨著《论语》,”听到这儿,那冯千户也是一脸吃惊的样子,陆青旗接着说,“冯千户也是个汉人,自当知道儒学在我汉家中原的一个传统地位,我听千户你的很多说话风格和思维方式也是深受儒家思想侵染吧。怎么你们都是这孔老夫子的信徒,你却这样无法接受他呢?”
冯千户低下头,目光有些迷惘,“那我但愿是自己看走了眼吧。”
就这样送走了冯千户之后,明明感觉自己这场战争好像是为阏氏予南争得了胜利,她觉得都不用她亲自告诉阏氏,自己身边自然会有赶着去汇报情况的她的耳目,但是陆青旗又隐隐感觉有些不安,她赶忙去找了田鲈想听听看他的意见。
“你做的是没有什么错,你只是做好了自己应该做的。”田鲈说道。
“但是……事情这么顺利的么?为什么阏氏要大老远请你过来啊。”陆青旗问,“莫非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质子身份?可是这个身份又凭什么为他们说看中呢?”
陆青旗见田鲈欲言又止,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了。”
“也没什么事……”田鲈说。
“那就是有了,说吧。”陆青旗说道。
“他们本就是知道我在被雍王宫的人所追杀的,这件事本来就瞒不了他们。”陆青旗点点头,表示这个她能理解。田鲈继续说道,“邯黍曾对我做过一些盘问,我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办法,把我义父的姓名还有老家人的居所都找到了,我总不能连累到别人啊。”
“那是我虽然吃惊他做了这些事来威胁我打探我底细,但我还是想办法以退为进,让他帮我联系上一个人,反正他总是自诩自己本事比我大。”田鲈说到这里便结束了,陆青旗也明白了田鲈与匈奴这一边,大概就是一个互相利用的关系,只不过目前来看,他们俩之于匈奴还是很明确的弱势的一方。
“那你想让邯黍帮你联系的认识谁啊,你有联系到他了吗?”陆青旗问道。
田鲈点点头,便是自己确实已经和人家取得联系了,“吴国的大将军周世充,他是我义父的远房侄子。”田鲈说道。“小时候我听我义父对我提起过他,说他在我被送走后,还问他这个叔父我的境况。”他也是关心这个孩子的一小部分人。
争取一切能争取的人啊。陆青旗佩服这个紧要关头田鲈还能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个人。
“那你怎么和他说的。”陆青旗问。
“那时候我无论说些什么都肯定会被邯黍看着啊,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对他说我过得很好我都长大了,感谢他曾经的关心,这么多年我挺想家的,我认识了个匈奴的朋友叫邯黍,如果他也能看到就好了。”
田鲈对邯黍的表面功夫要做到位了,告知周将军自己还健在、现身处何方,以后的事情,还可以慢慢想办法交代,等了一个多星期,一封来自吴国的信由邯黍交给了田鲈,信中没有文字更没有信纸,只是塞有一片蔫了的花瓣。
人说吴国盛产梅花,想不到一生戎马天下的周将军竟还有这种诗情。
“那后来你还有尝试联系过周将军吗?”陆青旗问。
“后来就认识你了啊。后来我的事情你也就基本上都知道了。”田鲈答道,“而且咱们初来乍到,私以为还是应该稍再站稳些脚跟争取到匈奴的信任再与周将军取得联系。”
“那也好。”陆青旗道,“那以后……咱们?”
田鲈说:“以后咱们还是要暂且先全力维护阏氏他们一方,但也要时刻小心自保,尤其是你,我背后还有一国将军的庇护,但你只是一个半路上了这艘贼船的普通人。虽然此刻他们是要我们的帮助,但是难保他们什么时候就会抛弃我们俩甚至过河拆桥。”
天色已暗,陆青旗独自往她自己的帐房走,入夜的风略过她的发梢,还带着蔓蔓青草的味道,这就是匈奴草原的味道啊!
陆青旗忽然醒悟过来,她想起了,
是那股味道,
为什么陆青旗第一次来到予南的房间就有一种很奇怪的又好像很熟悉的感觉,予南的房间也弥漫着那个味道,
那是她在邯耶阏氏的穹顶也曾闻到过的那个独属于阏氏的浓浓的香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