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误了几日,阿宁晚了两天才赶回郢城。等到了宫门口,驻守的侍卫们例行检查,男子混在队伍里,身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搜到。
“面罩取下来!”侍卫说道。
男子神色稍稍变了变,想起阿宁的嘱咐,思考后才说:“这位兄弟,讨个方便,脸上出了疹,实在是不方便……”
“少废话!”侍卫不耐烦地说。正要上前去揭面具时,阿宁开了口。
“可否行个方便?”阿宁坐在轿内,让小玉帮着递出些银两。
侍卫看了看男子,虽有疑惑,还是放了行。
一路往内宫走去,男子有些吃惊地看着周遭的宫殿,只见一片雕梁画栋,栩栩如生。此时朝阳正盛,光悉数散在最大的殿上,笼罩出一片金碧辉煌。
“那是朝阳殿,大王处理政务都在这里。”小玉见男子明明走远了还要回头看看,小声地提示。“马上要到的是先祖殿,过几日就是秋祭了,若你能待到那时,自然会瞧见它的用处。”
见男子轻轻点头,小玉来了兴趣,继续说到:“一会就是朝华殿了,它连接内外宫,非有诏之人不得随意出入,当然……”小玉四处看看,压低了声音,“管事的是个贪财的主,皇室之人要带人进去,自然有办法。”
队伍果然被拦在了朝华殿外。
“男子不得再进。”掌管人事的李公公尖声细气地说。
“公公,劳烦通融,我家主子院内缺一名护卫帮忙,特从寺中寻来一位高手。”小玉走上前冲着李公公说,手中不忘递过一袋银两。
“这……”李公公颠了颠银两的份量,走近马车小声地说,“公主,杂家可提醒过你了,你不比寻常那些公主,行为举止呢,那就要更加符合规矩,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担着,你心里,自然应该有个比量……”
“李公公!”阿宁打断了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吧?”
李公公冷笑一声,退到一边去了。等阿宁进了内殿,一旁的小太监忍不住问:“公公,怎么您就这么让长公主领着个男人进去了?”
“小镯子啊,有些人,你只能等她犯了错,有了把柄,才能顶撞,才能推翻啊!”李公公细眯起眼睛,冷冷地回道。
入了后宫,阿宁让小玉带着男子回沁竹殿中,自己则去了昌秀殿。
“沁竹殿是公主休息的地方,后面恰巧就是刚开的海红林。我们现在过的是昌秀殿,一会公主去向常娘娘请了安,才会回来。”小玉见男子有些着急地看向阿宁离开的地方,不由解释说。
另一边,阿宁正向常娘娘行礼:“母妃,孩儿回来了。”
“快起来吧。可曾去看过驷儿?”常娘娘问。
“还没。宫里的规矩,女子不能肆意走动。”阿宁随便找了个借口。
“如今驷儿马上要去边境打仗,这一别,不知道你们何时才能见面……”常娘娘说着就要哭出来,阿宁瞧见,略略安慰一番,找个说辞就告退了。
出了大殿,几位随行的婢女忍不住发问:“公主,您怎么一听到驷殿下的名字就……”
“虽然我与几位殿下没有血缘关系,但大王总不会把我许配给其中的谁,跟他们接触多了,难免和大王产生误会。”阿宁一边向自己的宿处走去,一边漫不经心的解释。
与说书人说的一般,阿宁从小生长在皇宫,无父无母,大王武夷见她聪敏过人,这才收养她做了公主,嫡出的那位虽年龄最大,却不肯做长,故而阿宁册封为长公主。武夷膝下五子,二子为嫡出,封长公子,无奈他有意传位给二殿下,老二却是兄弟中最平凡的。反倒是常娘娘所出三殿下武驷,不仅武艺高超,对治国之道也颇有见解。
回到沁竹殿,那个带回来的男子正在扫地。
“你倒是勤快。”阿宁这话说的不咸不淡,男子一时没有回味过来。
“这些事情以后交给宫女们做吧,我这里不缺人手。”阿宁解释说。
“那我来,就什么都不做吗?”男子有些疑惑。
“名义上,你是我的侍卫。”阿宁绕着男子转了一圈,“身形也很像……”见男子盯着她看,止住了原本要说的话:“不知道你的武功如何?日后这殿中的安危,你倒是可以负责。”
男子试着动了动,瞧见院中有棵挺高的树,双脚下一使劲,爬了上去。他的速度很快,动作出其不意,须臾之间,树上的叶子竟被掌气推下许多。
阿宁捡起一片查看,树叶只剩一半,断口平滑……
男子正欲从树上下来,中箭的伤口却突然一阵钝痛,他急忙捂住伤口处,身体顷刻落在了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你怎么样?”见男子肩侧的伤口渗出血迹,手上也破了一层皮,阿宁立马蹲下身查看。
“公主……”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宁,此时阿宁正握着他受伤的手腕。
“……”虽然隔了衣裳,阿宁还是赶忙松了手,转身想要离去。
男子忍痛追上去,堵住了她的路。“公主。”他轻轻地唤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你呢?”阿宁想都不想便反问,见男子的表情暗了下去,阿宁叹了口气,说:“若是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我一定告诉你,我的名字。”
说完,便进了屋子,留下男子在院中发呆。
“好了,别呆了,公主让我带你去找人包扎一下。”小玉晃了晃男子,带着他去了偏殿。
第二日清晨,阿宁刚刚起床,就有人闯了进来。“宁姐姐,怎么回来了也不来看我?”
阿宁还没完全清醒,此时被来人吵得有些头疼。“你怎么来了?”正说着,一面用手揉着额头。
来的人是常娘娘所生七公主武嫦,她毛毛躁躁,一点也没看出阿宁的不高兴。“昨天夜里哥哥回来了,我看见他在你这远远瞧了瞧,却没有进来……”
“武嫦!”阿宁打断了她,不论她要说什么,阿宁都不想再听下去了。“你若是没事,便多去陪陪母妃,要不然可以找琴妹妹兰姐姐去玩,赖在我这里,有什么意思?”
“我昨天听说你带了男人进来,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是有意思的事情?”武嫦神秘地眨眨眼睛,觉得自己抓住了了不起的把柄,“若是让哥哥知道了……”
“……”见武嫦转身要走,阿宁赶忙拉住了她。
“要我不说也可以,”武嫦眼珠一转,“把他借我使唤两天,怎么样?”
“不行。”阿宁十分坚决地拒绝了。
正说着男子,他便进了内殿。看到殿内有陌生面孔,身着紫黑锦袍,头戴金镶白玉花钗,柳眉大眼,翘鼻红唇,长得是小巧不失灵气,年纪看着不过十二三,却画着浓妆,站在阿宁面前,气势丝毫不让。如此,男子猜到她应是哪位公主,下意识就行了礼。
“切。”武嫦发出几乎不可闻的鄙夷声,“倒是蛮讲礼貌。”说着向男子看去,这一看,竟发现他与自己三哥的身形十分相似。
“哥哥?”武嫦下意识地问。
阿宁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个男子比想象中还要像武驷,竟然连武驷的亲妹妹都看不出差别。见武嫦上前去要摘男子的面具,她急忙止住了:“他不是你三哥。你三哥怎么可能给你行礼?既然你说他回来了,想必现在是去了养心殿见父王,你不赶紧去迎迎,倒叫他忘了你!”
武嫦细想一番:宫里有规矩,成年男子要出宫自立门户,不得在内宫安寝,昨日哥哥回来的晚,进宫见过母妃就回府了,今日自然该是拜见父王,自己如今缠着宁姐姐也不过是为了见哥哥,此时不去,肯定又很多天见不到哥哥了。于是除去了摘面具的心,匆忙忙去了养心殿。
见她走了,男子稍稍松了口气。阿宁不疾不徐地说:“她是驷王殿下的亲妹妹,武嫦。虽然年有十二,却是长不大的孩子脾性,日后见了她,万万躲好了!”
他看着阿宁,缓缓开口:“嗯……我本是想问问马厩在哪里,院中的杂草太多,又怕浪费……”
“就因为这个?”阿宁盯着他的目光让男子有些不舒服,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阿宁见他有些呆呆的样子,嘴角已经有了明显的弧度,“不过马厩并不在内宫,你今日是见不着了。稍作休息,下午同我去一趟养心殿。”
这是要避开驷王殿下了。小玉心想,一面引男子去换了身行头。
沁竹殿算是内宫的角落了,一路走过去,男子只觉漫长。
“到了。”阿宁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他听了个清楚。
男子下意识就摸了摸脸上的半边面具,这是为方便他在宫中不引人注目所做,不加注意,会以为只是脸上的疤痕。
殿内外的公公挨个传话,等了许久才得到进殿的消息。
男子早就受了阿宁叮嘱,尽量不抬眼打量周围,可余光还是将宫殿扫视了一遍。丰禾王应是有些迷信,宫殿中物件的摆放隐约可见道教风水之说。
“拜见父王。”阿宁已经跪下行了礼。男子反应稍慢半拍,好歹也没出错。
“起来吧。”武夷严肃的面孔难得稍许缓和。
“东西已经带回来了,是真的。”阿宁说着,从袖中取了一副图出来,亲自交到了武夷手中。
“唉。若不是只有你知道这件事情,孤是断不可能让你去冒险的。”武夷脸上划过一丝轻不可闻的担忧,“他是谁?”
“他是寺中洒扫,见他身手不凡,又肯在宫中谋个差事,儿臣就带回来了。”怕武夷不应,阿宁又强加一句,“这也是主持的意思,他只说了天命难违四字。”
主持在看见男子时就这样说过,阿宁在走之前也有所交代,所以面对武夷,面上算是淡定。
武夷细眯起眼睛,看着男子。
在这极强的疑问目光中,男子一度怀疑是不是面具不够牢固,他不由想伸手去摸。就在这时,武夷说了话。
“就留在你殿中吧,宫中的侍卫虽多,可你住的偏远,孤总担心出事。”武夷是对着阿宁说的。
看来没有认出来。阿宁心中暗暗放松。
“只是这男子瞧着,倒有些像武驷。”武夷对自己这个想法深感怀疑,“怎么可能?孤老眼昏花了……”
王公公瞧见武夷揉着太阳穴,向阿宁使了个眼色,阿宁顺势告退。
只是身后武夷又说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这丫头一个字都没提武驷,心性倒是成熟。”武夷让王公公过去按揉穴位,自己则闭眼放松。
“回大王,奴才觉得驷王殿下是没有同长公主商量的。长公主和驷王殿下刚刚十五,想来只是兄妹之情……”
“兄妹!”武夷一把推开王公公,拍案而起,“武驷不止一次向我求娶阿宁,这也是兄妹之情?”
王公公一下跪倒在地“回大王的话,老奴只是觉得驷王殿下有意,长公主却无意,大王莫要平白受气啊大王……”
“罢了,老三常在外打仗,儿女之事一向模糊,过几年再说。”
“是!”王公公赶紧跟上要进内殿休息的武夷。
是夜,阿宁做了个噩梦,翻了一下身,便再也睡不着了。起身来倒了杯茶,喝了几口,也还是没能缓过来。梦里有人满身是血的半跪在她身旁,很是吓人。过了一会,又看见这人完好无损的站在她身旁,背对着她,她叫他,他却不理。她急了,想要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到……
阿宁坐不住了,披上一件绸褂,走到了院子里,才知道夜还正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海棠花香,阿宁便走去林里观赏。有一枝被巨大的花朵压的低矮,阿宁伸出手想要触碰,突然,树上闪过一个人影……
“谁?”阿宁收手向树上望去,那朵巨大的海棠花正好被扫落。
花瓣飘飘散散的落下,经风吹过,飞扬在天空,飞来阵阵花香。他就这样从树梢落下,落在了满是花瓣的土地上,落在了花雨的中央……
“是你?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公主为何还出来闲逛?”男子抢断了阿宁的问题。
“……”阿宁没办法回答他,她的噩梦,正与他有关,却又和他无关。“陪我走走?”
“我的荣幸。”男子也刻意跳过了话题。
“想不起过去,是什么感觉?”阿宁边走边问。
男子看着月光下阿宁的脸,她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我想,对我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吧。”男子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为……”阿宁适时停止了追问。被王室的毒所伤,又扔到了河水里,想必之前的日子还不如现在。“既然你知道你的伤来自这里,为什么还不离开?”
阿宁停住了脚步,男子走了有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转身过来,看着几米远处的阿宁。月光柔和,抹平了阿宁脸上紧锁的眉头,虚化了她的美。
就这么看了很久,他才开口:“既是为了一个真相,又为我答应了你要来这里。”
话毕是短暂的沉默。
“我叫阿宁。”
“什么?”
“我的名字,阿宁。”
“公主,可是我并没有想起我叫什么。”
“所以呢?”
“这对你不公平。”
“那你想怎样?”
“不如……”男子不再停在很远之外,他慢慢走近阿宁,“公主帮我起一个名字吧。”
“我帮你?”阿宁疑惑了。
“是。”男子点点头,“是你救了我,给了我新的身份。这很合理。”
“你不怕我起的难听?”
“不怕。”
“那好。”阿宁也不再推辞,“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不如就取一个‘瞻’字?”
“那姓呢?”男子笑得好看。
“百家姓有云:‘赵钱孙李’,以‘李’做姓,不出头,不作尾,如何?”
“李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