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那个中国人呢?接着发生了什么事?”我继续问。
“我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了。”信子居然叹息起来。她是个要强的老人,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泼辣,但谈到她姐姐纪子时,她总是一种充满惋惜的语气。
“不,您讲得很好。”
“我希望你不要嫌弃我。老年人经常被嫌弃,我们知道的,我们年纪大了,变得一无是处。”
“千万不要这么想,您不觉得家里有个老人,就好像有个根吗?一种踏实的感觉,说实话,我喜欢老人,还喜欢夕阳,老人和夕阳,像是不需要言语的挚友,那种阳光洒在身上的感觉。我是说真的。”
“我得用时间好好想想。”
“不着急。”
智子给我们端来点心,是她做的绿豆糕,很甜,吃多了容易腻,可是她准备了茶水,中国的茶苦中回甘,是解腻的好东西。
智子是我外婆,可是因为不常居住在一起,还是有些生疏,时间长了,我发现她是个有趣的人。她对人总是眼含笑意,但是有时候跟信子说话,往往直中要害,却又在情理之中,真正的绵里藏针。信子老是抱怨她,说她心机深沉,不喜欢她。
可是观察下来,我发现信子离不开她。
有时候,信子仿佛是个引导者,因为她的故事,那些过往、神秘的一切,仿佛通通自己显现。
信子喝了口茶,继续讲道:
说实话那时我对什么打仗、军事方面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我和大多数女孩子那样,喜欢漂亮衣服,喜欢打扮。我那时不安分,喜欢到处乱蹿。那个中国人好像是是一九三九被带来日本,你知道的,那时候战争就快爆发了,没错第一次世界大战就剩一个月左右了。那天,我居然记得很清楚。直到如今,我还是有种感觉,仿佛一切大梦一场,我总是爱想些事情,这可能是老年人的通病。
那时候天气太潮湿,我在屋里呆不住。之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去偷听过父亲他们的谈话。后来,我记得是一个晚上,我和纪子已经睡下了,纪子睡得很沉。我突然被一个异常的响动给吵醒了,纪子突然被吵醒,翻了个身,朝我凑了过来。
“什么声音?”她边问边揉眼睛。
“不知道。”我的眼睛瞪得老大。
“猫?”她的声音很绵。
“可能吧。”
“睡吧。”纪子又躺了回去,把被子盖到肩膀,并不打算继续探究下去。我看见她这样,泄了一半好奇心,也躺回去,过了几分钟,我翻身起来,披着衣服出去了。
我穿过院子,站在走廊里往外看,那些武士此刻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姿势千奇百怪,有的抱着手,有的握住腰间的武士刀。这时我看见松川边郎从后院那里出来,天色有点黑,我看不清他的具体样子,只能模模糊糊的从身形知道那是他。
那些武士朝他行了礼,说听见异动。
“没事,是我在处理那个战俘。”他接过手下递过来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起手来。他们的脸明明暗暗地暴露在月光下,透出一股阴森的气息。松川边郎,我哥哥,比纪子大两岁,比我大三岁。
日本的成人礼是二十岁,之前纪子已经过了她的成人礼。
我哥哥松川边郎是个开朗的人,他有着一副清秀的面容,随了我们的母亲,反而是纪子,她的神情中经常透露出父亲的坚毅的色彩,他有一个短但是高挺的鼻子,他曾以它为荣,尽管我们对他的自我迷恋嗤之以鼻。薄唇,白白的脸,浓密乌黑的头发,两道浓眉下是一双还算清澈的眼睛。他身材不是非常高,但还算匀称,整个身形随了父亲。
许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他和相原有未一样,有些显赫的家世,脸蛋精致,加上一种还算优雅的举止,很快就俘获了一堆女孩子的心。
但是他有点滥情,他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有了六七个女朋友,父亲对这些事是不管的。但是女儿的事情他会管,他会交代我们举止、行为、言语的得体,告诉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些母亲会跟我们再说一次,我和纪子简直不胜其烦。
那时只觉得别人家也是如此,也不会多想什么,只觉得繁琐,现在想想,我们和松川边郎在父母那里地位的不平等。
我不想多说他,他平凡甚至平庸,认为自己颇有魅力,引得一众女孩子欢呼大叫,这就是他认为的男子气概,可能是的,他就这样认为,但我是瞧不起他的。
后来,他入了伍,我对他的看法稍稍改变,但是他的德性依然不变。唉!你说这些男人到底怎么想的,他们小时候是家里的宝贝,不肯让他们吃半点苦,长大一点儿之后调皮捣蛋,没有什么气候,再大一点儿不把人放在眼里,只图自己的安逸,沾花惹草,不成体统。
他们秉持自己的观念,人生只有一次,重要的是自己痛快,于是到处找乐子,酒肉林池给他们快乐,他们也会空虚。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我记得有一天松川边郎醉醺醺地回来,居然找我谈心,说他很空虚。
我自然是无情地嘲弄他,现在看来,他在用空虚的东西对抗空虚。我们每个人都会寂寞,我们也会因为诱惑沉醉于物欲,可这就是饮鸩止渴,没有用处。我们需要为灵魂搭建一个房屋,我们可以用一生做这件事,也许一开始,房屋并未筑成,风吹日晒,可是当我们坚定地走向那片属于自己的乐土,我想,我们是快乐的。
我出来之后,看见松川边郎,似乎倒尽胃口,于是回去了。
我平静地回去躺下,纪子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事,哥哥在对付那个中国人。过了好久,我以为纪子睡着了,没想到她开口问我:
“信子,我们真的会胜利吗?”
“当然会。”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你自己有认真想过吗?”
“天皇的决策不会错的,还有,大家都这么说,当然父亲也这么说。”我仰面躺着。
“所有人说,就是对的呢吗?”
“这个……”
“如果少数人才是对的呢?好像从历史来看,少数人是受人唾弃的先锋,也是他们领导了社会,取得进步。”
我当时没能回答她的问题。
有时候我觉得我能猜到纪子的心思,有时候我又觉得我看不透她,就像被大雪覆盖的一切,充满着未知和神秘。
原来,我不知道在纪子的内心深处那种抗争一切的冲动。
直到她遇见他,一切便不受控制的发生起来了,纪子的忍耐力我难以想象,他们都认为我才是最狠辣的,殊不知纪子才是最厉害的人,但她看起来又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