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斑斓谷中似乎稀薄了些许的彩瘴,杜济恒有些惊疑,顾不上自身的疲累,当即扑入了雾气弥漫的谷中,向距离斑斓谷口不远的隐蔽小居赶去。
穿透迷雾,打开竹篱,看到的,是师华宸痴立檐下,遥望远方的场景。
眼前这个当今师氏宗族最为杰出的后人,如雪峰般凝伫,高峻孤绝,却非不可靠近,而是带着凄凉幽寒的悲戚。
心中多少生疑,但更多的还是对他体内的那只本命血蛊真个被祛除的惊异。
“你真的被凰丫头给治好了?竟恢复得这般快。”
不由趋近望了眼师华宸的气色,杜济恒啧啧而叹。除了他此刻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失魂落魄之外,整个人倒是气血充足,竟似是连先前出逃所致的内伤都痊愈了。
听得这声,才发现杜济恒不知何时出现,面上的表情略微淡了些,随即敛去得再难以发觉。
“给老夫看看,老夫本还担心你出什么事,没成想凰丫头说的竟都是真的。”
不由地上前探了一把师华宸的脉,却果真与所见一般无二。
“霏凰她……已是离开了?”
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淡,他状若随意地开口。
“是,凰丫头向我问了一些根除巫蛊的方法后,便急匆匆地走了。我问她你怎么样了,她也不答,只是说你已是无碍,将你留在了这儿。真是奇怪了……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犹自想不通个中缘由,却不曾注意到师华宸那一瞬的神色黯然,但他也很快将之隐去。
最后望了一眼谷外的方向,像是透过层层雾瘴、重山峻岭,看到了那道怀着痛苦挣扎离去的身影。他缓缓阖目,任由胸臆澎湃激荡,墨瞳再启之时,已又是那个疏冷清寒、孤绝高峻的寂梧守灵人。
迟迟不得答案,又见师华宸闭目,杜济恒隐约意识到内有隐情,待再问时,对上的却是师华宸那双淡漠冷凝的墨瞳:“敢问杜老家主,谷外村中的那些村民,他们的蛊毒和尸蛊,可是都解了?”
杜济恒微微一愣,但也立时回过神,开口回应道:“不错,虽然他们的情况不容乐观,但幸亏你们提前凝封了他们的命脉,才没有教那些尸蛊也将他们变作真正的蛊尸。只可惜……那些已是化作蛊尸的,却是早已丧命多时,无法再救回来了……”
提到这些,杜济恒不免神态悲悯。只需稍一回想,那斑斓谷外几乎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便像是映照眼前。那一眼望去,乌泱泱如行尸走肉般的蛊尸,臭气熏天、似古墓陈尸腐肢般的面目,以及,山河荒芜、血肉遍野的惨状……这些,无一不刺痛了他的心。想来,千年前越族在建苍九州的肆虐为祸也不过如是了。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像先祖那般,亲眼见证这等场景。
对于杜济恒所言,师华宸似乎也是有所预料,便也轻轻颔首:“江南疫乱持续日久,如今杜老家主回归,这斑斓谷外虽形势初定,但江南三州之地的疫乱,还需多加劳烦杜老家主了。”
“你放心,这都是老夫和杜家应该做的。我已是这除疫之法尽数传书了回去,济生他看了之后,会派杜家人去江南三州各地,彻底将这场疫乱终结的。”
“如此甚好。”
师华宸神色松缓几分,轻轻吐出一口气,抬眼看着斑斓谷深处,再开口时,语气却是带上了质问之意:“既然江南疫乱之事可定,晚辈倒还另有一些疑惑想向杜老家主请教一二,不知老家主可愿为晚辈解惑?”
冷锐的目光犹如冰锥,刺得人隐然发颤,杜济恒眼皮不禁跳了跳,方才还是感慨悯然的神色褪去了,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面上再度浮现的,不是恙恼和不满,而是心虚和愧疚。
看着杜济恒的神色,师华宸面无表情,诘问出口的话语却是一声比一声更加残酷冷厉:“敢问杜家与这斑斓谷中的巫姑部族有何关系?为何每十年便要来此一趟,还往往带着建苍男子一同进入?巫姑一脉为何要囚禁杜老家主,又想在那场巫试上将老家主作为献祭?杜若曦何时进入了巫姑部族,其母荆夫人,又来自何处?另外,杜家,与千年前的十巫巫即,倒底有何关系?”
声声质问如鞭,一下下抽打在杜济恒心中,让他的面容一分分苍白。待师华宸双瞳盯紧住他时,他已如患了疟病般浑身发颤,保养尚佳的容貌也似瞬间苍老了十岁。
“杜老家主,杜家这千年来,对建苍所做的贡献,建苍的百姓有目共睹。只是,如今时过境迁,越族躁动频频,建苍需要的是万民合心,任何另有他想者,都断不容情。我想知道杜家的态度,也希望,杜家,还会继续做那千年之前,为建苍消除越族巫蛊威胁的功勋之族。”
沉寂,在这小院中凝滞,杜济恒的脸色几经变换,终于还是长叹一声,像是失去一切力气般瘫坐到一旁的藤椅上。
看着师华宸冷定自若,犹如看透一切的样子,他的口中不禁微微发涩,只得摇头苦笑道:“想不到,一千年了,先祖让杜家世代家主保守的秘密,倒底还是在我这揭破了……”
杜济恒长叹一声,老态尽显,望着这个小院的视线也逐渐延伸向院外的重重迷雾之中。
“你猜得不错。杜家,确实是巫即之后。千年之前的杜家先祖,是世人口中拯救了建苍的神医,可同时,也是越族之中,拥有着至高地位的十巫之一。”
“千年之前,越族以巫蛊之术祸乱九州。而十巫之中,蛊毒之术尤以巫即一脉为极致。看到越族乃至自己一脉的族人自诩太古先民、天道神使,却对九州生灵荼毒至斯,生炼邪药,死养毒蛊,以山林河泽为鼎,将草木人兽做药,犯下罄竹难书的罪衍。先祖觉得,这有违巫者通天启地,造化自然,沟通生灵万物的初衷,便毅然离开了越族,遨游九州。”
“此后,天凰神女庇护九州子民对抗越族,又逢师籁帝君出世,建苍逐渐有了与越族抗衡之力。先祖察观世事,决定帮助建苍一方,试图让作为上古先民的巫者们认清这天地生灵之意。建苍和越族决战之后,越族困居越州祖地。先祖则留在了九州,因巫即一脉蛊毒之术为最,他便以‘杜’为姓,建立了杜家;又令每代长子以‘济’为名,以‘巫即’的太古先民之血救济人世。”
言止于此,杜济恒长吐一口气,杜家多年的秘密一朝披露,却反而像是卸下了重担。
沧桑的目光凝了凝,又转向了斑斓谷深处,继续道:“巫姑一脉当年撤离九州不及,被堵在了越州之外。当时,巫姑将死,虽然她认为先祖是越族的叛徒,但也只得将其遗族托付给了先祖。先祖不忍巫姑一脉断亡,便将她们安置于斑斓谷的驻地。为防巫姑一脉再度贻害建苍,又控制了巫姑一脉的毒灵,命令它们守于谷中,禁止所有人出入。”
话说到这儿,杜济恒面上的疚意更甚:“巫姑一脉天生异禀,族中多为女子,男子数量稀少。起初,这并未出什么问题,但三五百年后,巫姑一脉的男子已几乎绝迹,为了繁衍,她们只得以巫种之法延续……当时的杜家家主于心不忍,便开始在每十年一次入谷探望巫姑遗脉时带入男子……以供其一脉繁衍之事……”
师华宸闻言,面色不禁沉冷,但并未说什么,只是继续听着杜济恒半哀半叹的回忆着:“而至于若曦和她母亲……”
杜济恒痛惜地摇头,念及自己的儿子杜济生时几乎切齿:“也怪我当年架不住济生那小子的央求,破例带他入了一次斑斓谷,意外却偏偏因为这一次例外发生了。那浑小子竟然与巫姑遗脉里的巫棘一见钟情,在回去后还念念不忘,甚至还背着我与她私定终身!”
杜济恒气怒地将藤椅拍得“砰砰”直响,藤椅几乎要不堪重负地散了架:“更可恶的是,他还数次偷进斑斓谷。最终,将姑棘带回了杜家……”
回想起旧事的杜济恒显得格外恼火,似乎仍是对自己儿子极度不满。但他一想起擅自回到了巫姑部族的杜若曦,那些怒火便瞬间消散,唯留下对她的愧疚和自己不曾加以管教的悔恨。
了解了这些,剩下的一切疑惑便迎刃而解。杜家现任家主杜济生和棘夫人结合,便意味着两股越族血脉的交融。杜家在建苍千年,早便融入建苍,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万一为此彻底觉醒了血脉,便无疑会有灭门之祸,这也就难怪杜济恒对棘夫人和其所出的孩子不待见了。
看着杜济恒悔恨不已的样子,师华宸无从宽慰,只是起身缓步行至他面前。
“多谢杜老家主解惑,杜家的辛秘,确乃足使建苍剧震的秘闻。”
听闻师华宸出言,杜济恒深吸一口气,面色不免凝肃起来,俨然像是面临一场判决。
“不过,还请杜老家主放心。此事,不会载入建苍秘册——只要,杜家还是那个杜家,还能站在建苍这边,不为任何敌族提供帮助。”
话音落下,杜济恒愣怔几息,微微苦笑着站起,向师华宸拱手道:“多谢帝子成全,老夫保证,杜家会一直是建苍的杜家……”
肃色接受了杜济恒的这一礼,师华宸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江南疫乱未定,如方便的话,不如杜老家主现在便与我一道出谷,彻底纾解这场疫乱如何?”
“老夫自然愿与同往。”
随着两人的离开,迷雾中的小居重新恢复了寂静,一如它千年来大多数时间那样。
彩瘴弥散的斑斓谷口,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并肩走出,在奔赴向江南三州疫乱的最后战场前,他们俱是回首望了一眼那满目斑斓的斑斓谷,各自的眼中闪动着不同的心思。
随着失踪多时的杜老家主杜济恒现身,带领杜家子弟前往爆发疫乱的各地,这场浩浩荡荡,几乎危及整个建苍的疫乱终于被彻底压下了。
不知有多少的生灵死于这片焦土之上,唯见焚销蛊尸的毒烟不绝。
他们不知道的是,疫乱过后,即是征伐。
一如千年之前,越族肆虐那般,九州俱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