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然的眉峰微不可觉地蹙起,心念电闪地将某些看似无甚关联的线索联系在一起。
被送入谷中的建苍男子、部族中尽数都是的女子、巫姑遗脉所谓的诅咒,以及,每隔十年便会入谷一次的杜家家主……
其中的款曲似乎显而易见,只是仍是不知,杜家,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方才如此行事;除了这个,又可会有其他的原因在其中……
思索之际,那双如无底寒潭般的墨瞳愈加冷邃,其中的究根之意几乎凝成了实质。
姑芫没有发现他此刻已然陷入沉思,犹在不解他适才话中所言是何意,就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族中姐妹们做了什么罪大恶极,引得建苍人神共愤的事一般。
“或许是阿哥误会了什么,部族里的姐妹和长辈们,可从来都没有出过斑斓谷,更别说对建苍有什么伤害了。其实,我们平日里甚至都无法离开部族太远的。要不是为了采药,姑芫向来不会离开自己的小院,就算出去,也因为有外面的毒灵在,从来都不敢停留太久。就算是像姑罂姐姐那样族里最厉害的小辈,若是想要闯出毒灵圈,都要落下不少伤。我们,又怎么可能为了伤害谷外的建苍人,而特意冒这样大的险呢?”
姑芫一句句的陈述说得真真切切,一点都不像是在诓人的样子,可却教本是在沉思的人蓦然醒神,忽而目光凝定地望向她:
“你说什么?那些毒灵……是不受命于你们的?”
饶是心如古井,乍闻此事时亦不免惊骇。
在他的印象里,毒灵这种存在可是与千年之前越族祸乱九州时所施的巫蛊之术别无二致,而且,它们可一贯是被越族人当作武器如臂指使的。就自己从寂梧典籍中的记载,以及杜家主所透露的一二情形来看,他的判断理应毫无差别才对。更别说,还有那个几度出现在斑斓谷外的灰篷人……
可是,他确信自己能够辨别得出,眼前这个越族少女,并没有在撒谎。
那么,倒底是情况有误,还是其中,有着更不为人知的隐秘?
他的目光一分分凝重,姑芫的表情却仿若理所当然:“那当然了,那些毒灵可是凶恶得紧,甚至要比丧失理智的野兽更为危险。但凡未能逃出它们的爪牙之下,可是唯有身死这一个结果了。纵是族里的掌姑大人她们,也断然是不敢独自置身于那些毒灵的围攻之中的吧。”
默然注目着姑芫半晌,忽而才后知后觉地隐约意识到,现下的这支巫姑遗脉,已然不是千年前的十巫之一了。恐怕,她们也已确实是不再有完全操纵这些毒灵的能力。但,即便如此,依然有些无法解释如今这斑斓谷外建苍南地的疫乱之势。
暂且捺下了疑虑,他换了个话头,转到了先前被姑芫含浑着掠过的事:
“你适才提到,会有人将建苍男子送入谷中?”
见他忽而问起了这个,姑芫不免一滞,登时哑了声,只低低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显然是不想继续谈及这个话题。
“那些建苍男子,被送入这里,你们是为了什么?”
见他一步步追问,姑芫明显有些慌了神。想到自己先前口口声声称她们无辜地被天意降罚,意图辩白着自己,去获得这位阿哥的信任,以让他不再对自己充满敌意。她,便有些自愧莫名。
“这……这……我……”
姑芫不禁嗫嚅着,不知该怎样开口,只知自己似乎再无辩驳的理由……
疏漠的视线瞥了陷入低沉的姑芫一眼,再加上最后一块迫出真相的砝码:“那些建苍男子,是不是都未能得到善终?”
终于被他一语道破的事实击垮,越族少女那细弱的双肩顿时耸拉下来,深深地垂下首去。
“……”
言止于此,他没有再说什么,知道现下从她口中得悉这部族内的辛秘就在其时。
沉默并未持续多久,静滞的姑芫轻颤着吸了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动摇,像是在向明鉴世事的天神坦白:
“我们部族应该是受了天道诅咒吧,不知从多久以前起,族中的男子越来越少,女子越来越多,阴阳失衡之下,又更是进一步加剧了这一情况。直至最后,族中男子几乎绝迹,即便有诞生的,也多半不久便早夭,唯有女子能安全长成。族中无男子,部族繁衍无望,最终,只得以上古巫蛊之术以阴生阴,以此延续族中血脉。可是,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每有一位生命新诞,便有一位三七、四七之龄的女子也随之凋亡……且以此法所诞生命,长成之率或未及半……”
纵然有所料想,初闻个中细节却仍是惊诧,他面色不变地侧聆,试图从越族少女的话中推敲出更多的信息。
“长此以往,部族虽然得以延续,但亦非根除之法,唯有男子入族充补调合族中的阴阳平衡,才可长久……”
说到此处,姑芫不免顿了顿,低垂的面上也泛上了一层晕红:“因此,那些进入部族的男子,都做了族里姐妹的夫君了……甚至,为了这些男子,姐妹们因此打起来的也不少……几个姐妹共分一夫的情况,似乎也是有的……”
忸怩着低声道出的话与他猜想的并无太大出入,姑芫却又似想起什么,下意识地画蛇添足般附了一句:“不过,姑芫可没有做过这些事……”
偷偷瞥了一眼沉声不语的阿哥,见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想了想,又好心地替族中姐妹们澄清一句:“不如说,其实族里的姐妹们都没做过这种事。毕竟,据说部族已是有二十多年没有男子进来了。虽然姑凤阿哥是现在族里唯一的男子,但因为他一心牵念在姑罂姐姐身上,只对她一个人倾心,其他的姐妹们虽然暗里思慕,但多半都没有明目张胆地在姑罂姐姐面前表露出来……”
缓缓阐尽这些,姑芫又没了声息,那低垂的首似乎更低了些。
“二十多年……”
他心中默念着,似乎即将把握住了什么,可一掌抓下去时,却又是摸了一把空。
思索无果,便也暂且放下了这一茬,稍顿片刻,继续问起:“那这些建苍男子,又是怎么被送入这里的?这斑斓谷中既有毒瘴,又有毒灵,等闲不得进入,若非有人接应,恐怕那些建苍男子是无法安然入内吧。”
听出了他话中的质疑之意,姑芫只是摇了摇头:“这个姑芫也不知道,毕竟,自姑芫出生起,就没有见到过有建苍男子进入族中了。而且,姑芫也从没有听到姐妹们提到过……”
闻言,清峻的眉峰不由皱起。
转圜着探了半晌,多半都是在验证自己已有的猜测,而此行至关重要的讯息,却是分毫未得。
像是体会出了他浅淡的失望,姑芫不禁忐忑起来,颇有些不甘心的意思。
咬唇蹙眉半晌,越族少女低落的面色终于舒缓了几分,却复又添上了一抹纠结:
“如果说……是有什么生人的话……倒也是有两个的……”
此话一出,果然又引得他那微凉的视线投了过来,她却反倒更加迟疑。
“不过,姑芫可不敢肯定……”
“但说无妨。”
淡漠的声音不带意思感情,却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姑芫踌躇着,眸子躲闪着与他对视了几眼,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几月之前,姑芫有一次采药晚归。好容易摆脱了追在后面的毒灵,正准备从一处平常少有人知的小径绕路回家,却忽然听到了掌姑大人的声音。她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听着像是个老年男子。姑芫本不想偷听来着,可他们那时却吵了起来,也因此听到了些‘破封’、‘毒灵’、‘建苍’、‘倾覆’之类的词。但很快,争吵声就消失了,我又听到好像是左祭大人的声音说了一声‘祭坛’,紧接着,就彻底没了声响。”
说罢,姑芫缓了缓,似乎那日的偷听很是让她心惊含愧。
听得了这些,他那幽邃的眼底终于掠过一道暗芒,心下有了最初的方向。
但这还没完,姑芫片刻的停顿后,竟又再度开口。
“至于另一件……姑芫也不能确定……”
少女的眸子眨了眨,其中满是犹豫和迟疑:“姑芫感觉,平日里常随掌姑大人身边的姐姐,似乎换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