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彩瘴层叠中那最后净土的小园时,竟已有恍如隔世之感,几乎像是与此地阔别多年。
想来也不过分,谁又曾想,当初她的星夜出离,随之而去后竟发生了那么多。这斑斓谷外本还算是人烟零散的地界,此时今日却早已变成了蛊尸横行,活人不存的人间地狱?若非没有他们在其中周旋,恐怕那十里八村的村民,早便一个活口都不存在了,更别提现今至少还能暂且保下了几十条性命……
多日的奔波劳力已然使人在人世混沌中精疲力尽,又更何况面对是这样一番尘世罹难之景?当矮竹篱被推开的那刻,纵然明知如此世事苍凉之际远非得以松懈之时,但两人俱是暗自舒了一口气,短暂地从数日的人间惨剧中缓过神来。
就像那满谷彩瘴不安分地从一瞬开阖的竹篱间透入一般,被孤零零抛弃在这一方小小的园子里、多日未见到主人的小青雀,一见到主人,也忙不迭从庭中梧桐树上飞扑而出,全然忘记了那尚还是数日之前主人对她“不要露面”的嘱咐。
面上神色舒缓些地与热情向自己扑来的青雀亲热着,实则内心复又神慌起来,将那因记挂村民安危而被遮蔽了的忧惶羞措再度盈满心头。
下意识地转眸窥视着身畔之人的神色,却见他的神态似乎一切如常,便也唯有将内心的轻澜缓缓平抑。
“不想,这一去,竟是如斯之久。”
极罕见地,他忽尔率先开了口,仿若怅惘地轻叹。
闻言,她也不禁黯然,心下一时不知翻涌起怎样的情绪,只觉幽倦难解,全然宥溺于那谷外的遍世凄凉中。
“……”
察觉了自己的话再度引动了她的悲恸,立时回神,迟上一步地挑起了适才少女所纠掩的事:“说来,羡鸳姑娘养的这只青雀,倒是眼熟得紧……”
“是……是么?!”
立时羞窘地抢言打断,却又断断续续着不知该怎样解释,只能强自镇定地低眉敛首,尽力地遮掩去自己的神情,不在他面前展露出自己所竭力隐藏的事实……
“而且……”像是刻意顿了顿,他那幽邃深沉的墨瞳之底像是掠过一丝笑意,“不知我有没有与你提过,羡鸳姑娘……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心立时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纵然有轻纱遮面,也生怕自己那因激红而愈显粉润娇羞的面容被他窥见一二。
“故……故人?”
“不错。”
渊沉的眼瞳一瞬不离地注视着她,反倒衬得她那隐约躲闪的眸子显得愈加慌措。
“是……怎样的故人?”
她尽力自持着镇定,尽量装作平静地问着,秋眸波涟漾漾。
他的目光依旧黏在她身上,看着她动作略带僵硬地轻抚着小青雀,半偏过头错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是她照破了我固守的方寸之地,消融了我内心的凉冷,带给我亘永持恒的温暖……若不是她,我将只是一个枯守孤山的冰塑,看不得这尘世,体不得这风烟,味不得这世上的人间百态。也更不会知晓,我自幼苦守的东西,倒底有何意义……”
一番交心般的倾诉直入人心,流露的挚真之意足以打动素不相识的旁人,又更何况是……
少女依旧陷溺于某种情绪中,直到他复递出这如天雷般震撼的一句:“说来,我还未曾见到过羡鸳姑娘的真容呢。也不知可否有幸一观……”
娇柔的身躯不自觉地震了一下,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慌乱的眸子想要看着他,却又不受控制地四处漂移。
“这……我,我……”
柔荑不自知地收紧,恰又夹着小青雀的几缕轻羽,直教她可怜兮兮地啼声道出屈意,这才让少女慌措地松开了手,扑棱棱放走了展翅离去的小青雀。
“在下仅是说笑,何敢妄求失仪?若有唐突之处,还望羡鸳姑娘海涵。”
及时地主动为她解局,轻易放过这对方破绽百出的一回,便就此揭过不提了。
含蓄地敛容轻笑着,紧紧地咬上了粉润的樱唇,暗瞥着他那一派自若如常的样子,心潮迭涌复平,默契地将此一齐敷衍过去。
看着少女逐渐从慌措窘迫的状态中逐渐平静,他暗自笑过,不再计较。
此时将此事拎出,既是想提一提自己多日来记挂着的人和事,亦是有心想要打个岔,将她从那沉浸在为村民百姓们悲恸自责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饶是怎样坚强的人,又如何能独自支撑得住本不该由其承担的成千上百条人命?
负手步至小园中的那株梧桐树下,望着恹恹蜷缩在枝杈间的小青雀,相似的景,便像是回到了那座万古寒凉的孤山,除了因为某些原因,尚还未除去的缦纱之外。
见此似曾相识之景,她也不禁一阵恍神。
稍顷,待两人重新整拾好心境,园中的气氛也平宁了不少。
“羡鸳,还未知这斑斓谷中,越族遗脉的情况究竟如何?”
见提起了正事,少女也敛去了适才一切不经意间泻出的心绪,略一思索,便开始逐步透露出他还不曾了解的有关斑斓谷的秘事。
“虽然羡鸳在这斑斓谷中待的日子也不算少了,但其实,因为这谷中毒瘴的缘故,除了这小药园附近,以及出谷的一段路,羡鸳对这斑斓谷的了解也不甚深。”
“羡鸳姑娘只管说出你所知道的便是。”
“嗯……”少女轻轻颔首,缓缓陈述,“据说,这斑斓谷内的越族,乃是十巫之一巫姑之后。族中人,皆以‘姑’为姓氏,千百年来,一直在这谷中艰难传承,并辅以修行改良上古巫蛊之术为续。如今,这支巫姑遗脉似乎还剩下百余人,本来她们一直都在这谷中幽居不出,活动也不甚频繁。直至前些时日,这谷中的毒灵忽而躁动,紧接着我便发现这谷中也偶尔出现了她们游蹿的身影。”
少女轻蹙着黛眉,费力地回忆着自己所知有限的事实。
他沉默听之,半晌才蓦然抬首,问出早已藏于心中的机枢关键:“这些,可都是自你上次见过杜老家主之后,所开始发生的?”
一句落下,秀致纤细的眉一分分凝蹙,也同时随之翻出了埋在心底许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