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中仿若做了个好梦,暗里思慕如许的人久违地再度接近,温柔解意、体贴细致,似回到了那段两人共居山林的日子,却又不似那时一般朦胧若离,反倒有种小别绵蜜的酣醇。甚至,恍惚间,好像还感觉到她向自己贴近……
抿紧的唇角微不可觉地展露出一点欣悦的弧度,连带着终年不变的冷峭面容都一下子柔和下来,一如雪被消融后的寒山。
坐待一旁的人随即发觉了他的变化,望着那张缓和平舒的脸,心下一时不知是怎样一番滋味。贝齿也下意识地咬起了唇,阻下胸臆中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情绪。
冷锐的眉峰微微蹙了蹙,阖上的幽邃墨瞳便缓缓睁开,目光带着几分寻觅的急切游走搜索着那个魂牵梦萦的人。
“你醒了。”
即刻起身趋近,体贴地将之扶起,却被那紧凝得有些灼人的视线注视着,半惊半猝地停下了动作,几乎以为自己已是被他认出。
暗自确认了自己遮面的轻纱犹在,这才缓下神来,故作自然地笑了笑,伸手拿起一旁早早备下的汤药,掩去了自己那一瞬的慌措。
“公子体内的毒瘴刚被逼出,虽然小女子对自己的医术还算是有信心,但这毒瘴却是霸道得紧,等闲不可轻视。这碗药汤乃是我特制的,专可抹除残留体内的毒力,公子快快喝下吧……”
略显粗糙的瓷碗被一双细腻纤柔的手捧着,施施然送到了自己面前,似乎本是想喂自己喝下,但又迟疑着微微退却,最终只悬停在面前。
定定地凝目了药液几息,相较之于自己现下的处境,他更要惊愕于眼前之人对自己的态度。
深邃的眼瞳直勾勾地对向了素纱遮面的少女,幽深的墨色中倒映的却是少女一对平静而自然的水眸,温柔舒和的眸子似曾相识,却又仿若与记忆中的有些许不同,最让人难以笃定的,是那眸中透出的感激却略显生疏的神色。
眼睁睁看着他梦后残留的喜悦一点点收敛,恢复了一贯熟悉的淡漠,只是那冰鉴般雪锐通澈的幽瞳,却依旧看得自己有些心慌。
“公子,这斑斓谷的毒瘴绝非等闲之物,为了公子的身体着想,还是快用了这碗药吧。”
催促的话语并没有使他的注意偏转,仍是目光不移地望了她好几息,才缓缓抬手搭上了那碗温热的药汁。只是,目光不曾离,甚至连碗带指地笼住了自己持碗的手,让她一时无法抽手退步。
未被素纱遮掩的面上染上一层浅淡的绯红,不禁咬唇迟疑几息,终于还是柔声开口:“若是公子尚觉身体不适,不便自己喝药,不如让小女子来喂你可好?”
话音落下,长凝不移的墨瞳似是闪了闪,顿了片刻,只觉指上笼着的那抹温凉离开了。
心下暗自舒了一口气,仍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被他认出,却也只得返身提起置在一旁的药匙,轻轻舀起半匙汤药,待上片刻后,才送向男子线条冷峻的唇。
连续喂了几匙,内里的忧惶虽仍在,但心却是缓缓定了几分。
再送去一匙纳凉的药汁,这回那唇却是未张,不禁抬眼,对上的墨瞳中所流露的探寻之意不免又是让她心头一跳。
“姑娘可就是村民们口中的‘医仙’?”
她不由一愣,那股不安却是稍为平定下来:“‘医仙’之谓,虽不符实,但公子口中之人,应该就是小女子。”
得到了肯定的回应,闪烁的墨瞳顿时凝定,霎时褪去了一切波澜,也不再执著地紧盯着少女的轻纱不放,没有再意图进一步探视,只在眼底留下一抹让人不辨其意的神情。
男子甚具威慑的视线逋一淡去,她瞬间便感到了一阵轻松,自他苏醒以来便负着的压力一时之间俱是消融殆尽,爽快得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他这是……确定了“我”不是我……?
不知心中涌起了怎样的情绪,庆幸之余,更多的是一股说不清的失落,可又隐隐觉得不该如此。
五味杂陈着激涌了好一阵,方才缓缓收束了波澜迭起的心潮。
男子偏首望了望小居外的彩瘴弥布,心知自己这或许已算是进了斑斓谷中。微微讶异于这座小居竟能排开雾瘴,但暂且也未作细究,立时又将注意转到了眼前的少女身上。
“多谢姑娘相救,若不是姑娘,在下恐怕已是因为这斑斓谷的毒瘴而丢了性命。”
自她手中坦然接过药碗,果断地将其中剩下不多的药液一饮而尽,仿若先前搭着人家的手迟迟不肯喝药,直到人家建言喂给他才乖乖松开了手的人不是他一般。
眼见着他消弭了那迫人的索问之态,变成了正常交谈的样子,少女亦是自然了不少。
“公子不必客气,说来还是公子先救下了我,理当是小女子向公子道谢才是。至于为公子祛除雾瘴之毒,本便是小女子身为医师的职责。”
“姑娘的医术确为不凡,仅凭一人之力,竟能救助下斑斓谷周遭的所有村民。要知道,如此医术,连当世医门之宗的杜家家主都做不到,至今还在为抑制病疫而头疼。”
他半是真挚半是试探地赞言,少女闻言心头一跳,暗自瞥了眼那副疏淡平和的面色,也是微微笑道:“小女子医术浅薄,又怎敢与杜家家主相较。”
“可连杜家主都束手无策的病疫,姑娘却是独自将之控制了下来,甚至村民们还说,医仙很快就能找到彻底根除病疫的方法了……”
再度的发问有些不容得她回避,可她依旧是神态自若,轻柔的语声中自然地夹着疑惑:“可小女子的这身医术,便是承袭自杜家呀?这事如果连我都能做到的话,那杜家主也定当是能够做到的吧。”
对方的坦承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他不由滞了一瞬,继而再度追问:“姑娘的医术承自杜家?”
“嗯,”少女轻巧地颔首,不设防地向他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小女子乃是杜爷爷收养在谷中的药女,专为他打理这座小居。这些年来,杜爷爷他也教了我一些医术。前些日子,因为我偶然出了一次谷,发现斑斓谷周围的好多村子都黑幡林立,便试着为村民们诊治了一番,杜爷爷教的一些医术也正巧能用得上。毕竟人命关天,虽然小女子医术尚浅,便也只得觍颜以医师自居,为村民们诊治了……”
三言两语道尽了始末来回,貌似没有什么值得质疑的地方,可却偏偏又处处都是疑点。
峻颜无表情地默了几息,继而微微笑道:“原来如此,姑娘竟是杜老家主的亲传弟子,难怪能为那么多村民诊治还游刃有余。姑娘有所不知,现下江南疫乱形势严峻,整个杜家都对此一筹莫展。要说,当今还有谁能解决这燃眉之急的话,也唯有杜老家主和独他知晓的杜家医术不传之秘了。”
顿了下后,他那罕有一现的笑意更是温舒得直教人心慌:“连杜家主都不曾知晓的不传之秘,姑娘竟能得杜老家主倾囊相授,看来他老人家对姑娘很是重视。”
面对这番话语,她不禁再度心慌起来,下意识地触了触贴身保存的《蛊毒百解》,几乎以为他知道自己身上有此物存在了。
新生的慌措还未溢散开,他忽然又转了个话头:“说来,还要多谢姑娘相救,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望着他那微露笑意的面容,她却是愣了愣,似是回想起某个梧桐林中夜色深浓的夜晚。还记得,那时乃是她先问起。
“羡鸳……”
秋眸之中波涟隐隐,看着极柔极幻,声音也似从水天之际的云端仙境中渺渺而来。
波涟尽收眼底,幽邃的墨瞳深处闪了闪,同样轻声送言:
“羡鸳姑娘,幸会相逢,在下……归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