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山河,村荒野绝,草木凋零,鸟兽不栖。
只是踏足其中,便觉置身废土,如终末世临,贫瘠压抑得令人绝望。
行经数里之地,黑色旗幡毫无生气地自杆帜上垂落委地,只在偶尔的一阵有气无力的微风吹过时不情愿地晃动几下。似在向此时此刻还胆敢进入这片死境的行人发出刺耳的嘲笑,又像是在抱怨着太久没有活人经过聊以解闷。
扑面的烟尘中似乎还夹杂着残存不去的纸灰味,呛人刺鼻中透着道不尽的哀恸。
在一片荒坟中止住脚步,环顾四望,草草垒砌的坟包盖土像是新翻不久,却已是遗落多年般长满了荒草。
情况要比自己想象得更糟。
不过数月,江南疫乱之地竟已有这等荒芜废土般的景象,很难不让人思忖着是否南地他处亦是这般情境。
俯身抓起一块坟土,半湿半干中透着浓郁的腐臭,其中的每一拈尘泥都记录着一条鲜活的生命由生至死的过程,浸透了痛苦与悲哀。
“你……你是谁……”
空旷死寂的坟场中忽而传来一股风中残烛般的嘶哑声鸣,若是在夜间,足以让胆小者吓得肝胆俱裂。连师华宸心头都不免一跳,移目想看声响发出之处,诧异于自己竟丝毫不曾发现这里竟然还躺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形容枯槁,已然奄奄一息的老人,孤零零地蜷卧在土坟之间的间隙中,宛若一个死尸。褶皱萎缩似骷髅的面庞上,泛着代表死亡的晦暗之色,显是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了。
“老人家,您为何在会在这里?”
虽说看着这满地荒坟即可知晓答案,但师华宸还是问声出口,想要更深地了解一下此地过往所发生的一切。
听见了人声,那垂暮老者艰难地翻动着浑浊不清的眼珠,虚眯着早已不能视物的眼睛,竭力地想要看清这个可能是自己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人的面容。
可纵然那人不曾惧怕被染上疫病,亦不曾嫌弃自己浑身污秽地靠近自己,甚至凑近过来,搭上了自己早已干枯的手腕进行诊断,他也再不能辨清其相貌,只能隐约分辨出这似乎是个年轻男子。
“呵呵,不用看了……老朽的这副身子,很快就要不行了……你有这分力气,倒不如快些离开这里吧……咳咳……”
屏息拧眉探脉半晌,诚然如老者所言,在那几乎只剩下骨骸的手上,已根本无从探寻心脉的踪迹。
沉默几息,师华宸只得缓缓收回了探脉的指。
“老人家,这里发生了什么?这个村子又是何时变成了这番模样?”
“咳咳……年轻人……你快走吧……这里早就是个死地了,我这把老骨头留在这儿,也只是为了骨肉归根罢了……赶快离开这里……千万……不要再被我传上了疫病……”
老者气若游丝地微微诉说着,好心地劝他离开。
师华宸不禁默然,顿了顿,只得再度俯身问询:“老人家,这疫病对我没有什么威胁。我来此,就是为了帮助染病之人的。您可知道,这附近还有哪里有人滞居幸存?”
可老人此刻却像是再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声喃喃自语着:“年轻人……你要活下去……若是被老朽染上了病……谷里的医仙……一定能救你的……只要……只要到那里去……就能……”
即使附耳过去,也再不能感觉到老人气息的吞吐。倾身的姿势保持了许久,才默默地直起身子,重新站起。
四面环顾,悲风呜咽,遍野荒芜,半点生气也不曾有。
离开添了一座新坟的荒地,一路向斑斓谷的方向行去。周遭似乎是不变的景、不变的黑幡、不变的荒坟、不变的死境。
千篇一律的景象几乎使人麻木,不知行了多久,像是走过了世界的尽头。
终于,荒野出现了变化,孤村的黑幡之上也有了青烟缭绕。
情况似乎要比自己想象得要好。
处处悲鸣的孤村黑幡招展,昭示着此地依旧不曾躲过病疫的侵袭。只是,此地虽有接连的病逝一层层为村子笼上阴霾,却依旧有不少尚能活动的幸存者。为吃食而生火起炊,为续命按照土法治疗自己,为照料已然卧床不起的家人而奔走忙绿……
甚至,在看见自己这个陌生的外乡人后,还能惊诧着表达意外,好心地让自己早些离去,以免被染上疫病,危及自身。
好像,这个村子遭受的不是足以让一村一城绝户的瘟疫,而仅仅是因为去岁收成不好,需要精打细算着将日子捱过去,直到秋收便算是渡过了难关。
停留未久,便离开村子,仅仅是看过一遍村中村民的生活,没有去问及可能导致不快的事。
立在村子的坟场前,抬眼望向了远方毒瘴攒聚的山谷。
迟疑片刻,便折转了方向,决意在谷外的各个村野间探询,救助任何需要帮助的建苍百姓。
可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原以为先前见到外围已是那般惨状,几乎让人错以为进入了无人之境,那这些靠近斑斓谷的村庄,更是应该荒凉绝寂,甚至出现有子蛊复苏、行尸游荡的现象才是。
但此刻所入目的山村,却几乎与那见到的第一个活村别无二致——虽遭病疫之荼毒,时刻面临生死存亡之险,村中百姓的生活却依然循序。
“老人家,此地似乎并无医师常驻,敢问村中疫病情况可好?”
趋近一位面色稍黄,较之染疫之人尚算康健的老者,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面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面孔,惊讶于此时竟还有人敢穿过外面的那片死地来到这里,老者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师华宸,敏锐地意识到这个衣饰虽简的青年绝非凡人。
“后生,你怎的到了这儿来了?可是迷了路?那外面的一圈荒村坟场没吓着你吧。”
“多谢老人家关心,在下身怀异术,这疫病等闲伤不得我。”
“哦,你也是个医师啊。”
想是老人家将那“异术”听作了“医术”,师华宸也未作辩解。
“敢问老人家,村中疫病情况如何?可需在下为村民稍作诊治?”
“呵呵,村子的情况还不算太遭。多亏有医仙大人在,我们村才没有像外面的那些村子一样变成死地。如今疫病虽还未除,但只要有医仙大人,就一定没问题的。至于后生你想帮我们村子,看一看也就罢了。我们已是有了医仙,你倒不如去那些更需要医师的地方去。经历过染病无治的绝望,便更知道希望的可贵。后生,去帮帮那些更需要你的人吧。”
又闻“医仙”,从那位坟场偶遇的垂暮老人起,每经一个村子,几乎都能听见村民提及。
“敢问老人家,您口中的那位‘医仙’是何人?可是此人救助了村子?”
“医仙大人啊……她定然是个天上的仙子。原本我们村里的人都快死绝了,正是因为有医仙大人,我们才能被救活。虽然,村子里的疫病还没有消失,但医仙大人说,很快她就能炼制出医治疫病的仙药了。”
越听越是疑惑,师华宸再度追问:“那这位医仙此刻身在何处?如何才能找到她?”
“医仙大人似乎住在那斑斓谷中,你想见她的话在村里住下等等便好。若是想现在就找到她……”老人顿了顿,“据说,她也在附近的那些村子里行医。这样的话……找她,就只能看运气了。”
说罢,他便挥挥手,缓缓移步离开了。
望着老者离去的身影,师华宸立足原地,转眼看向斑斓谷的方向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