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有些力竭的身躯向宗礼台火速赶去,甚至都顾不得这帝都城中现状如何。
本该是近一个时辰的脚程,却让他几盏茶的功夫便囫囵行过。
铺陈于眼前的梧桐林似乎与以往并无二致,在夜色下弥散着寂静而莫测的气息,像是古老而亘永的史河碑林,承载着千年来的厚重沧桑,永远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冷眼旁观着尘世万象。
但,它本该是内敛且含蕴的,而此刻的祭林,却像是蓄洪的大堤决了一道极细微的裂口。虽然,不至于顷刻崩灭,可若是将之弃置一旁,丝毫不加以管制的话,恐怕终将会引致大难。
不禁紧蹙剑眉,深沉的墨色眼瞳中亦是闪动着隐忧的微芒,当即纵身冲击了林中,直奔祭林最正中的宗礼台而去。
往日的祭林虽寂却并不显空旷,不单单是因为时有祭者在林中巡逻的缘故,更是因为长年的人迹活动在这祭林所留下的生气。但现下这林子,不但不见一人,更是透着股隐约荒芜的寂落之意。
晦暗的夜色下,冷月透过层云洒下的银辉清寒凄恻,迥异于此下的季节时令,几乎教人错以为时序瞬间从盛夏转入了深秋。
白玉石砌成的接天高台在这样的月色下无端添了股萧瑟之意,像是满阶铺了一层清霜。
纵然是师氏宗族不容亵渎的宗祖圣地,也无瑕再循规蹈矩地一级级爬过云阶,立时驱动体内仅存的几分精气,施术凌空,沿着斜梯直攀高处。
一路皆不见人影,应当夜中值守的祭者也是片影不存,登临高台,顿时感到股异样的气息,掺杂着屡屡哀恸与衰颓。
一道月辉斜照高门大开的师氏宗庙,恰巧掠过了庙宇两侧一字排开的列祖昭穆之牌位,投向了这宗庙中唯一以金色的苍梧木芯所制的灵牌。而那造制精细谨敬的灵牌上,所书的“师籁帝君”之名,竟是崩裂了一道穿透面背的裂痕。
心下悚然一惊,再不容耽搁,即刻移步走向到宗庙之后的祭台。
一步踏入此地,便被眼前的场面震得说不出话来。
本该林立指天的石柱碎了满地,压住遍地盘膝而坐的祭者,除了陷入昏迷之外,更不乏有些修为微浅的直接被砸得呕血三升。
难怪一路走来,这偌大的祭林,竟见不到一人,原来尽皆聚集于此。
些微明了的同时,心下也不免震骇。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连大宗祭这几乎已是站在建苍顶峰的人都无法应对,就算借助了这数百祭林弟子还致此惨烈之象?
心底忽尔有种自责上涌,似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宗祭带自己走出寂梧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或许,在那时,他便已是知晓会有如今这一日。
纵然依旧不满于他的某些做法,但值此危急存亡之际,那些在家国大事面前,早便不堪一顾了。
凌空越过碎石和昏迷的宗礼台众祭者,终于望见了最正中的石台上颓然垂首的礼袍老人。
勾勒着隐晦符文的石台已失去了色泽,被零星溅洒的血污度染得带上一分煞气。
石台周围,七名身着山泽纹饰之服的司祭软软瘫倒在地,相较之那些祭者,他们已是面色惨白,气息微弱,显然是虚耗过度。
现下师华宸自己都是精气枯竭之态,却是无力再为这些宗礼台弟子疗愈,唯有先去确定大宗祭的情况。
驻足在石台前,老者那本用玉冠一丝不苟捆扎着的干枯银发被夜风吹得极散,直如北风摧折着的枯草。
冷峻的面不免沉郁,伸手探了探老人的气息,确定其只是在精气瞬间耗损殆尽后所致的昏迷,师华宸微微松了口气。顾不得自身伤势,将体内寥寥无几的精气引渡给了几近油尽灯枯的老人。
渡气半晌,直至师华宸自己都已是视野渐幻,垂首的老者才缓缓转醒。
看着宛如垂暮之态的大宗祭目色昏蒙,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回一丝往常的沉睿,接着才像是恍然回神,意识到了此时此地的处境。
“唉……”
眼见着面前亦是状态极差的师华宸,大宗祭竟先是发出了一声长叹。
“大宗祭,这里倒底发生了什么?是师籁帝君遗留的界封阵破了?”
纵然已算是知晓结果,可还是想要再次确定,即便是师华宸这样从不喜言废话的人也不例外。因为,此事若是真非假,实在是个足以让九州俱震的噩兆。
面对师华宸的问询,大宗祭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面色沉凝地微微点头。
见此,师华宸默然沉凝,不由抬首看向了这一方之地终年不蔽云翳的夜空。而那运转的星象,已如白纸黑字的铁证般向他昭显着不容更改的事实。
三垣皆变,天市乱,太微散,紫薇破。各垣之外,两藩内倾而轧,中宫云气渐生,黑云隐隐,其势足蔽。
再不容错辨的乱世之兆。
这九州,真要迎来一场浩劫了。
心一分分沉重,前所未有的乱世之象。即使寂梧清修十五载,无时无刻不将抵御越族入侵作为自己守灵人的使命,可真正面临之时,却又替天下苍生祈愿这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毕竟,寂梧的力量是建苍的最后防线不假,可这最后的重器一直不被启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尘世安和。
“今夜帝都发生什么事了?”
待师华宸览尽天象,大宗祭沉声开口,向他探悉着事情的始末。
拣出关键道出,大宗祭沉吟不语,缓缓正身盘坐下,仿若一切与自己的预计相去无几。
“想不到,竟让越族十巫钻了空子……”出口的沉痛话语却是极为懊悔,“竟让他得机以命为引,诱化天象,让越族的浊气侵蚀了建苍中宫……”
师华宸不曾应声。
在巫彭开始驻足原地寸步不让,甘愿硬接下他的攻势时,他便意识到了。
以自己的性命作注,一步不退地进入宫门,便也将代表着厄运的黑云引向了九天之上的三垣内宫之中。这,还真是个让越族气运逆转的绝杀妙手……
十巫,确实不愧为越族顶尖的危险存在。
“在此之前,师籁帝君的界封阵便已有松动了吧。越族十巫,早在此前便突破了断天堑的封锁。这个巫彭,已是殒命于我手中的第二个十巫了。”
面对师华宸那审视的目光,大宗祭不由微微苦笑:“第二个么……你猜的不错,三年前,此阵便隐有松动之势,年前更是开始出现了细微的崩裂。至于突破了断天堑的十巫……至少还有一个去了北冥……”
“北冥……”
幽邃的目光闪了一霎,念及那个萦绕于心的人,似乎一切都已然串联在了一起。
静默在这接天高台上持续着,一老一少的两人皆是半晌不言。
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但两人都是明白——建苍,即将掀起一场不知其止的腥风血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