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开一亩揽九天,碧舟沉浮万玑间。
循澜拈星逗纹晕,遂波逐月弄清涟。
举觞满听风月舞,卧叶尽聆流章牵。
醉饮光杯浸水幕,梦漫镜影枕夜眠。
莲台随波而漾,随流而行,逡巡往迁,趣味横生。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举觞听风,枕叶聆泉,夜静月柔,灯火明灭,也是自有一番风味。加上那满桌珍味佳肴,不是熊掌鱼翅雪貂肉一类的名动天下的贵品,便是麻酥丝点绡翼糕之流的精致回韵的妙盘。
良辰、美景、佳酿、珍馐,主宾同乐,这莲台宴也确乃是天下筵席之一绝。
既已同坐一莲,锦霏凰便也认定了事实,只得循着礼节,一丝不苟,才能免得让雷楼浮想联翩。
这么想着,她抬眼一望对面的人,便优雅端庄地提起莲叶上的九星拱月飞流壶,向雷楼和自己面前的冰鉴流光盏中各斟了半杯宜宴的薄酒桃花酿。
雷楼有些慌措地连称不敢,锦霏凰则十分合矩地客套到:
“雷公子,此杯一敬大驾敝府,令敝府蓬荜生辉;二敬荒州之行承蒙照顾,感激不尽;三敬世家之交,永结同好。”
锦霏凰跟背书似的将自己打小便烂熟于心的辞令一口气说完,虽然一听便知是那世家间往来的客套话,但她面容上的笑容却很是大方得体,让人看不出一丝作假的味道来。
雷楼对这一套客套话确实十分受用,或者说,是单纯对锦霏凰和她那温婉的微笑十分受用。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面色不知是因为酒还是紧张而有些微红:“锦大小姐不必如此客气,说来委实是雷楼叨扰,还劳烦你来如此待我,实在是愧不敢当。”
锦霏凰微微一笑,再规矩地跟他客套了几个来回后,已是将该说的、能说的辞令尽皆说尽了,至此才将话停下。
没了锦霏凰的开口,雷楼也不知该如何引起话头,一时之间两人唯剩沉默。
这种略显尴尬的情形,在世家交往之中可谓是大忌,要是爷爷看到的话,相必会严厉地训诫自己吧。
所幸,这莲台宴到底还是时间越久,众宾便分散得越远。此刻锦老爷子和其他人已远,锦霏凰也不必去在意爷爷是否会因此而不满,既然雷楼不能打破僵场,那她也无需再费心神。
而雷楼似乎也并不介意什么,他只是时不时地偷瞄一眼锦霏凰,便已心满意足。
于是,沉默就这么持续下去了。
莲台宴不似一般筵席,兴起而宴,兴尽而归,不需讲究主客退席之礼。而且,这镜水湖都有小分流流经各别院,也是为了方便莲台宴的离席。
因此,锦霏凰便任由这水流,将莲叶驱向自己所住别的栖凰院。
夜色如水,月影似梦,镜水湖上波光粼粼,碧叶莲舟随波荡漾,沉浮起落,甚是静谧宜人。
时节已至初秋,镜水湖不再似夏季那般莲叶田田,莲萼纤纤,莲心点点,盛开了一夏的莲花早已凋零,只剩下这几个光秃秃的莲叶,却不免是单调了不少。又逢秋凉渐盛,月若冷霜,寒水泠淙,正是有些肃杀之意,这让锦霏凰也不禁触景生情,心中的伤痛如同泉源一般,开始充塞了自己的整个内心。
夜凉霜月冷,风瑟凄伤魂。湖影积暗怨,幕荫缀数嗔。
渺渺孤舟楫,萧萧独沉沦。谁知少心情,自有愁源生。
一片碧舟于镜水湖上漂流,星夜似在脚下,月华如在手边,天地浩茫,但一心凄伤,难以名状的悲痛,令锦霏凰压抑许久的心,如堪重击。
触景自生情,更何况,她本就是一潭春水,自已蕴满了无限深情。今夜此景开了一个河口,即便她掩饰得再好,也不禁流露出了些,平淡的眼眸,渐渐笼上一抹哀伤。
心中不可避免地又想起那个远在漠北,不再与自己有关的人,不愿忆及却总忆及,手下举杯的次数不免多了,希望借此可以转移自己逐渐躁动的心。
无奈,杯水车薪。
饮下的淡淡薄酒反倒似抱薪救火一般,令心中的焰更甚。
不由微微苦笑,先人所谓借酒浇愁,不过是愁上添愁罢了。
远远地坐在对面的雷楼依旧有些手足无措,但尽管再愚钝,也是能够看出锦霏凰脸上时隐时现的哀伤之色。
踌躇许久之后,他终于还是开口问询,但这问法,却不免有些不大高明:“锦小姐,你怎么了?你似乎有些不高兴。”
雷楼不知,女儿家的心事岂是能够直接挑明的?若是寻常女子,被他这么一问,怕是早就不愿再理睬他了。就算是锦霏凰,她此刻正是悲伤苦闷的时候,情事坎坷本已愁人,却又恰逢他这不通女儿心事的人。即便她的性子再柔淑娴雅,此刻也不免有了些火气。
不由微微撇了嘴,手上已暗暗结了个术法之印加速催动着暗流驶往自己的别院,面上却是尽量敷衍着笑容:“劳烦雷公子挂心了,只是这些日子来旅途劳累,未能休息得好,加上这秋日已至,凄凉之意不免有些影响,以至于有了些感伤。雷公子无须介怀,不要让我扫了兴致。”
“既然如此,那雷楼又怎敢再使锦小姐劳累,不如现在便送你回房休息吧。”
雷楼闻言,忙拿了叶上特制的舟楫想要划动莲叶舟。
但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不知锦小姐闺房在何处?可否告知在下,也好送你回去?”
听到“闺房”这个词,锦霏凰的笑容顿时僵了僵,粉颊微微泛了一层红。她是万万没想到,雷楼怎么快就又触犯了一次女儿家的禁忌......
锦霏凰轻敛了笑意,面容有些微沉地道:“不劳烦雷公子了,就让莲舟顺流而下便好,路上会经过的。”
“如此便好,既然莲舟经过锦小姐的闺房,那雷楼也不再多问了。”
雷楼红着脸,手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又十分不自觉地道出了那个禁忌之词。
锦霏凰笑着轻咬红唇,强按下用术法进一步加快莲舟的念头,抬手再斟一杯酒饮下,以平抑胸中的郁闷之气。
同时,心中也是无奈地哀叹:
这雷楼真的是无药可救,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虽说雷家人专注工造不懂机谋,但像他这么不通人情世故的,估计也是少有。这种木头疙瘩,比起宸孤桐那种老古板,还要不讨喜!
略有些同情地看了眼雷楼,锦霏凰已是把之前为了表示尊重客人而正对着他的身子微微错开,再懒得主动搭理他。
而雷楼此刻却终于开始主动向锦霏凰交谈起来,似乎是欲抓住这最后的时间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
锦霏凰已是心累,只剩下个不算微笑的微笑挂在脸上,兴致缺缺地偶尔应答一声以免得他尴尬。
“在下真的觉得与锦小姐有缘。”
“嗯。”
“三年前在云州空城一见,锦小姐的样子便令在下过目不忘。”
“之前一到荒州,第一个遇见的就是锦小姐了。”
“哦。”
“在下当时顿觉缘分使然,才能与锦小姐再次相遇。”
“于是便恬面相随,希望能与锦小姐深入交往一下。”
“不料事与愿违,竟没承想竟与你们走散了。”
“嗯。”
“说来也是可恶,竟因此让锦小姐一行受到偷袭。”
“不但如此,还让锦二小姐中毒,雷楼深以为咎。”
“所以此次来访,雷楼也是来表达一下歉意,还望锦小姐原谅。”
“嗯。”
锦霏凰应了一声,心中已是烦躁不已。
但顿觉这么敷衍并不妥,便耐着性子加了句:“怎敢怎敢。错不在雷公子,无须介怀。”
雷楼却是不依不饶,犹自顾自道:“这怎么能行?让锦小姐和令妹受袭,本就因雷楼而起,还请锦小姐万万莫要推辞。雷楼在此致歉,还望锦小姐能不计前嫌,继续与在下友好交往......”
话还未说完,便见锦霏凰突然站了起来,这令他有些诧异地抬眼望去。
尽力维持着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不湮灭,锦霏凰强压着烦躁与不耐,吐出一句:“雷公子莫要在意,此事就此揭过吧。还有,我的栖凰院到了,霏凰便先告辞了。”
雷楼闻言,忙起身施礼作别:“今夜多谢锦小姐作陪,雷楼甚感荣幸。若能赏脸,还望明日再见。”
锦霏凰微微颔首示意,也未回话。只是一个轻跃,手中掐着御风咒,再也不能等一刻,眨眼便消失在雷楼面前。
雷楼看着锦霏凰身影消失之处,犹自恋恋不舍地伫立凝望许久,不知不觉间,才由那仍在被暗流控制着下行的碧叶舟带离了这个锦霏凰居住的栖凰院前。
长舒一口气,将手中控制暗流的印结收回,锦霏凰轻抹了把细汗,顿觉身心俱疲。
这雷楼,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榆木脑袋......世人都说雷家人痴,但那说的是他们对工造技术的研究运用之痴。这雷楼,不单单痴于工技,且更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痴人。亏他还长我三岁,都已是加冠之人了,仍跟个孩子一样不会察言观色。这方面,连霏岚都比他强百倍。
锦霏凰轻轻一叹,无力地瘫坐在院中石凳上,以纾己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