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窗凭栏,对着满院的碧绿嫣红,却是没有被吸住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只将深蕴莫测的瞳遥望向远方。手中的墨色玉箫晦芒隐隐,像持着他的人般,彰显出神秘而惹人注目的异彩。
夏日的风华温热熏人,与自己待惯了的山林深寒迥异,虽体验到了难得的充沛暖意,却反倒似颇为不适,并没有平常那般心情适宜。
思绪很杂,连自己都说不清在想些什么。
是这帝都的混乱局势?是那朝殿的繁冗政事?还是九州的天下苍生?或者远在南方的寂静山林?抑或是,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心,也因骄阳的蒸腾而云雾弥溢,连带着思想和瞳光也有些失了真,隐约褪去了经年不改的疏冷外壳,化作自雪山之顶缓缓淌下的凉溪。一眼望去,不复直达心底的寒颤敬远,而是足以涤尽燥热的清凉。
一人一箫,临窗而立,重伤初愈之下俊颜犹带着一丝苍白,沉郁而怅然,衬着满苑的繁花溢彩、碧叶点翠,可堪人间造化共同雕琢的仙卷画帙。
以至于,当苏贤儒第一眼看到这画面时,几乎生起了光阴回溯的错谬感。恍然之间,以为自己见到了某个已然未见多年的人。
“真像……”
不自觉而发的低语被窗前的人听闻,回首之际,神色已是回复了一贯的疏淡。
迎着他淡漠寒凉的目光,一时之间,苏贤儒不由心生悯然,霎时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
察觉到了苏贤儒神态的细微变化,却因他那有些莫名的话微微悸动。
“苏大人适才说了什么?”
本没预料到自己会不自禁地说出那句话,更没有预料到他能听清这句自语。苏贤儒显得有些意外,对于师华宸的目光,他只感到些微的茫惑,心神纷缭之余,竟对他首次直言不讳:“你很像你母亲,刚才那一幕,简直与她还在苏家未嫁之时一般无二……”
纵然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师华宸也在听到那个词时不由神色震颤了一下,转而陷入了沉默。
夏院的午后暖得人昏沉欲睡,此刻,除了别处的蝉鸣聒噪,更是再无一丝声响。甚至,那乍听之下惹人厌烦的蝉鸣,反倒成了催人入眠的最佳梦曲。
微沉的寂静滞闷得有些压抑,苏贤儒看着师华宸垂目不语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声,移步走近窗棂。也再不顾那朝堂首官的架子,略为随性地斜靠着檐下的回廊曲栏。
“你自回帝都至今,具体有多久了?”
“……二旬有余。”
“若我记得不错,当年帝君将你送至大宗祭那时,你才刚过五岁的生辰。再之后不久,便没了你的消息。直至如今,已是十五年。这十五年,你是在寂梧山吧?”
至此,师华宸抬目扫了眼苏贤儒,对他猜到此事并不意外,却也重又浮上了冷淡之色。
千年之前,苏家始祖毕生辅弼师籁帝君建立建苍,同时也知悉了不少辛秘,作为苏家的现任家主,苏贤儒能知道这些并不足为奇。更何况,千年以来,时时有苏家的女子嫁入了师氏,甚至成为了一代帝后——就如他的母亲苏娴馨一样。
“苏大人这是忽然与我论起亲族血缘来了?”
淡漠疏离的语句不带一丝感情:“据闻苏冢宰行事皆合规度,向来一丝不苟,从不过论交情亲疏。还记得我去务治监首次拜会之时,苏大人也是一副公事公办之态,不曾因你我之间的关系而有丝毫懈怠。怎的在今日,又突然谈起了这个?”
字字句句如吐出的冰碴,连坠在地上的声音都是冷的,再明白不过地向他表示了疏远之意。
但苏贤儒面对这些冷言冷语,却只是淡然一笑,声音如常:“殿下说的不错,我苏贤儒为官三十年,无论是在淮州任州牧,还是在帝都为府治,一直到在朝殿以大冢宰立身,一切行事皆照官制,也将一应政务治理到我所能为的最佳,三十年来,无不如此。但在自家府中,又何须如此行事呢?其实,作为苏家家主,我也很重家族亲情,尤其是对,我那个早早嫁为帝后的妹妹。我,欠了她很多……”
悠长的叹息似惋似恨,消息了师华宸强作冰冷的意愿。
“我不知道你这十五年来是怎么过的,但我也知道你一定过得不好……”
看着师华宸的目光没有教人不舒服的怜惜,只有感慨:“五岁幼龄,恃怙皆离,对帝君的恨意,无可消减,甚至在长久的孤寂也也失去了对母亲的最后依恋。你,真的受了很大的苦。”
师华宸神色漠然,只听着苏贤儒在一旁的兀自叹惋。
“作为一名臣子,我无法在那时帮到你什么。作为一个舅舅,在朝殿之上,我仅能保证不会亲自出言反对你。但作为一个兄长,我还是希望,你能去看你母亲一次。这十五年,她几乎是与你一起,以她那掌乐的身份在天乐殿孤身一人闭门至今。她,惩罚着自己,受着与你一样的苦……”
温和深睿的目光大局若定般直视着他,终于道出了自己内心的希望。
无言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清峻的青年终于拮揄般笑了一声:“确是如此,这样才是苏家主,这样才是大冢宰,这样才是那个永远在谛寰殿上指挥若定的苏大人。”所思所想,皆是以自己为原点,而从不曾真正在别处的角度考虑过。
依靠着窗扉的身子直起,将墨魂箫收回袖中,神色疏离却也平缓:“苏大人不必担心,母后那,我必然是会去的。不单单是天乐殿,或许连聆啼台,我也不得不再去一趟。”
苏贤儒缓缓点头,神色也逐渐恢复了常态,再难看到一丝一毫方才所显露出的异样。
“既然私事已定,接下来也该问几句公事了,”师华宸看向远方的院墙之外,“都中的江湖骚动都被秦家压下去了?”
“不错。作为江湖龙头,秦家确实对那些江湖人武林门有着极大的号召力。”
苏贤儒淡淡地陈言。
“难道苏大人就没有感到威胁?”
简单地挑了一句,饶是心力上佳,苏贤儒也不免因这堪称明了的揭破而僵滞。
“秦家新近得势,紫瞵君在朝殿以党争掣肘,雷家则于民间与苏家共分威望。还有,玄微子能对陛上之人施加影响。纵然这些因素还未连携发难,但苏家境况却是不容乐观了。”
“你说这是甚么意思?”
不是不知道局势之繁杂,但如若真由别人说与他听,则显是代表着将有什么变动的预兆。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说,相星偏移,现下,其位已非苏氏正顶。”
师华宸略瞥了一眼上方,像是在给苏贤儒指引:“天命变迁,并非无由。所以,苏大人,尽力去消除那些将会引致星盘逆位的迹象吧。”
说罢,他已是迈了步,不急不缓地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
心头隐然不安,却见师华宸忽然走出,不禁叫住他。
“去看看这苏府之外,帝都的时局变更得如何了。”
师华宸头也未回,就这样缓缓走到了院门口,才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略顿下脚步,微偏过头:“对了,当初是大宗祭让把我送的这儿来的吧。他在打什么主意我不管,但唯有一句,他说的很对——我确实不想再待在他那。”
俊逸的面庞浮上一抹霜意,但很快便稍纵即逝:“如若苏大人不嫌弃,我还会在此叨扰几日。”
最后一句话落下,苏贤儒便再寻不到师华宸的身影。
此刻,他的心神也沉浸在方才那句谶语般的预言中,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