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方城门之间奔波,师华宸无声而行,身后却极罕见地跟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
领路之人不曾言语,苏惟君这随在身后的更是保持了必要的沉默。只是,他虽一直都与师华宸保持着落后三步的距离,却又分毫不像一位随从,从容俊逸之态足可见其风雅。
沉默一路,忍了许久,终究还是不能容忍身后一直跟着一位陌生人,不禁懊悔自己适才在务治监时,竟忘了对苏贤儒那指派苏惟君来协助自己的话做出反对。
不紧不慢、步步丈量精准的步伐停住了,虽不明所以,跟在身后的苏惟君也微笑着驻步。
“大人?可是有何事?”
平和温雅的声音自若如常,可在师华宸听来却是再明知故问不过的了。
“苏公子若是有别务尚需处理,不妨自行离去,不必一直跟着我。”
师华宸没回头,声音显而易见的冷淡。
但这并没有使苏惟君退却:“大人,如今在下之职务,便是随着祭朝监调查帝都江湖人士集聚之事,别无他务。这可是大冢宰的命令,请恕惟君无法违抗。”
情知有些劝不退他,师华宸不禁烦扰,只得转过身,带上了几分肃色:“此事我一人足矣,实在不必劳烦苏公子。苏公子若有空闲,理当将时间与精力放在其他国事上才是。”
“可此事乃是攸关邦国的大事,大冢宰素来留意深忧,既然祭朝监愿意统摄接手,我务治监理当竭力襄助才是。惟君,非仅仅因为上命,亦由在下拳拳之心,真心请助祭朝监调查,万望祭朝监毋要推辞。”
温雅的男子躬身长揖,迟迟不愿起身,大有他不答应便一直保持下去的意思。
剑眉不禁皱起,却并未带上凛寒之意。沉吟半晌,师华宸终于无声默叹。
上前双手托起苏惟君,那终年淡漠如冰的脸仿若微微化解,显出一丝欣慰般的舒和:“苏公子心志坚淳,建苍有你这样的官员,未来总还不算太糟。”
被师华宸扶起,苏惟君到底还是在心中暗中松了一口气的,但看到他面上那一丝细微的表情,再又听到这句话,顿时有一种让自己也无奈得直道荒唐的错觉:眼前这位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两岁的青年,竟像是个正在对自己谆谆教诲的长者。这等感觉,连面对父亲时都未必会有。人生二十余年,他仅在自己的祖父苏家老家主苏镜世面前有过相似的感觉。
不禁因这极其违和的怪异感而心颤,尔雅温文的脸有了一瞬的抽搐。
“苏公子?”敏锐地发觉了苏惟君表情的微妙变化,师华宸微微凝目:“可是身体不适?若是如此,倒也不必勉强。”倒不如说正合他意,实在不习惯与仅见一面的陌生人太过接近。
“不不,祭朝监大人应允惟君相从,惟君庆幸尚不及,又怎会因此而抱恙?只望今后在此事上,在下能对祭朝监大人的调查有所助益,如此也算不负大冢宰的期望了。”
看了眼重新恢复了如玉君子形象的苏惟君,师华宸却忽而感到一丝不和谐,眉头也不禁随之微拧:“苏公子,若你真的坚持要协助调查,那我倒是有句话想说。”
“惟君洗耳恭听。”
不免停顿了一下,方才以淡漠的语气道:“苏公子应当年长于我,叫我‘大人’委实有些怪异……”
“既然殿下不喜,那在下以后不如此称呼便是。”
苏惟君从善如流,即刻淡笑着改口。
师华宸沉默了一瞬,却终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默然将每每听到此称呼便生于心的烦躁压下。
转身继续前行,又穿过几条街道,终于临近了一道城门。
一路无话,此刻已是到达目的地,苏惟君斟酌着,慎重矜谨地开口:“殿下,您此刻去帝都的四方城门,可是为了进一步获取城门出入的信息?”
“大冢宰所言,确是事实。如今的建苍,司门司不可能真的做到能将所有进出帝都的人员一一登记在册。虽然先前的不可能再重新督检,但从今往后的,却是不能再有丝毫的遗漏与懈怠。”
两人已是行至城门不远,于十丈开外站定,师华宸审察着镇守于门关处的守军与官吏,视线扫过每一个进出城门的行客,许久未语。
苏惟君也静静地观察着,以他的见解,也能察觉到那门关处的些微不协调,守军的布守和人员的排布似乎并不那么高效周密。
“殿下,您莫非是想整顿城门守军以及司门司的行矩规度?”
师华宸缓缓收回了目光,墨瞳之中幽晦难明:“……不必如此张扬行事,我需要更隐秘些的方法,以确保行客出入的情况能够尽皆呈递给我。”
心中暗自一凛,苏惟君略瞥了师华宸一眼,一时之间,不知道他是为了隐瞒自己正着手调查此事,抑或是防备着不去触及可能会引起的疑忌……
片刻斟酎之下,苏惟君迟疑着开口:“殿下若是想此事隐秘些,或许我能遣些务治监典司的官吏到这些个司门司,以督查之名留守一段时日。”
不禁诧异着抬眼,幽邃的瞳中带上一丝意外:“不必麻烦了,务治监统摄朝堂诸事,向来庶务繁重,无需在此事上额外抽调人手。此事,我会自己想法子解决。”
“殿下也在说务治监统摄诸事,”苏惟君和宁淡笑,陈述之辞尽显信服之意,“既然如此,务治监的官吏们无论被排遣到哪一项事务都不奇怪,也正是理所当然的。殿下不是想要隐秘些?督查之事,务治监每年都有不定的指标,如今恰巧轮到都城司门司,也不会引致怀疑。只有凭依这个名头,殿下想要的隐秘才能确保。此事,还请殿下莫要推辞,否则,那在下对您的协助便也毫无意义了。”
面上的淡漠不曾稍变,甚至还在无意间的沉思间愈加冷淡了几分。
半晌之后,再度瞥了一眼犹自微笑着看向自己的苏惟君,师华宸终于缓缓松口:“那,便劳烦苏公子了,先行谢过。”
“殿下客气,这本便是在下分内之事。”
“那殿下,我们可还需再去另三处城门一观?”
师华宸微微点头,紧接着便先一步行去了。
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孤峭清寒的身影,苏惟君顿了顿,也即刻移步跟上。
又是一路的沉默,苏惟君面上那温雅的笑意不减,丝毫不因师华宸的疏离淡漠而有分毫不快。
只是,这短短的片刻相处,他已是能够发觉,这位殿下,似乎很是生分。
不仅仅是对他的,更是对这尘世的。以他这般性情,恐怕对其父母宗亲都未必亲近多少。
实在是难以想象,这样的性子,到底是经何养成的。听父亲说他一直都跟着上代大宗祭隐居避世?或许,正是因为此,才有了他现今的疏淡寡情。
苏惟君不禁心下悯然,一时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