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凰?阿凰?”
于声声呼唤中重新凝聚了神思,锦霏凰乍然抬首,看向了些微疑惑的空君。
“抱歉,师尊,您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你心不在焉的,唤你一声——可是出了什么事?”
看着徒儿俏颜之上一闪而过的神色,空君不禁留起了心。从适才见到她便是一副沉闷的样子。刚看望过家人,理当不该如此才对,问她也只是轻松地遮掩了过去,现下又是如此,这次却是不容许她再这样搪塞过去了。
“并没有,只是……”她轻咬着下唇,微微扯出一个略带涩意的笑,“只是想到锦家物是人非,心有所痛罢了……师尊不必担心。”
空君恬静的柔目直望入她眼底,目光明澈得似可鉴照人心,直看得锦霏凰几乎要以为自己瞒不住,才将视线缓缓收回:“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以与我说。无论是谁欺负你,或者是谁惹得你伤心,我都得将他拖出来狠狠教训一顿……”
“谢谢师尊,不过徒儿真的没事,您多虑了。”
“这样自然是最好。”
眼见着锦霏凰神色收敛如常,知道已然问不出什么。束手无策之下,略顿了顿后,只得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阿凰,现在这建苍的朝官们应当不会再监控你的行踪了,就算你就此四海云游,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
接下来的打算?
锦霏凰不禁愣忡。
她还能去哪儿呢?锦家已经彻底败落了,她亦已不是少女自由之身。
探望软禁的家人可以,但她却并不能常驻其中。否则,岂不就是在自陈所谓联姻不过是权宜之下为了保下锦家的一个幌子么?虽然她也确实不必真的一直待在雷家,去演好一个雷家少夫人的角色,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何处可去呢?
无边的凄凉覆笼心房,不禁钝痛阵阵,如一柄锈蚀的小刃既缓且沉地刺入血肉。戕害她的,不仅仅是狰狞的创裂,还有那金属变质后丝丝沁入的锈毒。
她又有何处可去呢?
即便是那个历经人世炎凉时唯一的栖身之所,亦不会再有人等待她的归去。她,也再没有资格回到那个安谧宁人的方外净土……
显而易见的低落漫溢,落在眼中的寂落悲凉让空君也为之不忍。
无声地叹息,对爱徒的爱怜无以言喻:“要不,你先跟着我一段时间?我可能还要在帝都待上半月,那之后,你再与我回空崖?”
微微摇了摇头,轻缓却又坚定:“不,徒儿既已出崖,便就是空崖弃徒了,又如何能再觍颜留居?”
空君默然无言,唯有无奈低叹:“你这丫头,可真是倔……”
改变不了她的想法,索性给她留下思量的空间。
随着空君的离开,锦霏凰愈显沉默,如水秋眸清晰地泄出名为哀伤的潋滟,沉溺其中,再也无法挣脱。
夜,空寂,人,孤零。
初夏风夜凉,月华如霜冷。透过一角窗棂,洒落的星辉更似冰晶点点,无端褫夺了她最后的一点残温。
袖中的手蜷紧,握住了温润纤长的玉箫,心念空茫,不知其许。那一场世外梦宁后唯一留下的念想,也是她唯一得以寄托的眷恋,此刻却无由成了一根暗刺,时时刻刻触痛她的心,提醒着她令人绝望的冰冷现实。她,又有何资格再执有它?
这是唯有神凰传人才能够持有的,可在她看来,它不是什么音道秘宝昼梦箫,也不是什么神女传承者的信物,而仅仅只是一件少年赠给少女的礼物。这样的东西,显然不该由已嫁做人妇的她继续保存。
烛火摇曳下,精致华美的玉箫琼莹理达,湿热之意逐渐模糊了视线。
…………
青灯如豆,映照案前卷帙铺陈,浅砚墨空,悬空的湖笔笔毫干渍,唯留下笔端的墨迹晕染,显是执笔之人静滞许久。
朦胧的月影逐渐铺排案上,执笔之人终于因银辉醒神,搁下笔杆,才发觉右手已然酸涩难耐。
缓缓活络着筋骨,重新低眉望向案上的纸卷,却再无一字入得了眼。心不由烦躁,索性起身离座,步至窗前,推窗而观。
参天巨木投下的树影婆娑几乎让他错以为是在自己久居的深山,视线无意识地逡巡,不知是在哪个角落找寻那个纤柔窈窕的淑影。
无望的心念只会徒增伤悲,天意的拨弄足以使人绝望。不禁阖眸,不愿触及可能勾动心澜的景,可脑海中,那道身影却愈发清晰。
躁动的心念犹如蚁噬,却唯有默默承受,不容许一点可能的妄念。
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再见之时,又该是怎样一幅场景。是漠然以对,抑或是扭头而去?
至少,如今日这般平淡如常,便已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伊人已嫁,命运作弄至此。
本不曾奢想过什么,那个如凰少女,又何以是他这样被尘世抛弃之人可以肖想?
那所谓的谶语,或许不过是预示着他终会被天命所颠覆,再无可能遂愿吧……
无论遗憾几何,事实却是无以变更,无得逆转,无法屈折。
窗前的孤影寂寞寥落,寒凉万古、不解心封。
短暂的春阳不过是镜花水月,亦是夤夜幻梦的缱绻。或许,曾给他带来了难得的欣悦甘甜,却终究不抵现实的冷凝决绝。
寒冬封凝之后,春暖消融,引来的不是繁盛的娇夏,唯有肃杀的凉秋,将心底隐然萌发的情芽风摧霜折。寒凉冷寂,注定是他永恒的宿命,冬夜不变的长年……
料峭的箫音经风催而愈显萧瑟,如深寒的霜华,潜移默化,覆笼九江。道不尽的清冷,道不尽的落拓,道不尽的凄凉。
高台衬冷月,寒箫折桐枝。巍峨挺立的苍梧树,碎叶纷扬,一如剪搅过后不堪捡拾的心绪。
深山空寂无人闻,向来寥落等此身。
偶得神眷垂怜意,未觉渐溺萦心魂。
幻梦三秋须臾尽,天命难逆情缘分。
蹁跹凰影鹣鲽去,尚惜犹留吾念存。
箫音低沉,苍凉散逸,自高台之顶垂落,在梧桐密林之中回荡不息,犹如仙诉哀愁,尘世共聆。祭林值守的祭者,闻之无不悲怜欲泣。
扬荡的音曲经久不息,窗前的奏箫之人却已离开。
桌案之上,又重新伏下一道寒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