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要比想象中的冷清不少。
锦家分支嫡系,怎么也有近百人,居于方圆百丈的地界,虽不至于拥挤,但也必定是藏不住人的。但现下过了几道月门,仍是不见一人。
心下不禁悲叹,想是族人们都蜗居房中,甚少外出的缘故。
略微停下脚步,辨认着通往宅院中心的路径,凝定了心神继续前行。
越入深处,一股家破人亡的悲凉感不可抑制地浮现于心。任是怎样遮掩,也终究不足以完全抹除显露的悲意。
穿过最后一道门墙,回廊曲折处,向来不肯安分的身影此刻也不免有些志趣低惆,倚着廊下的木栏望天,脸上有着一丝不该属于他的怅然。
“霏岚。”
顿了顿,她出声轻唤。
出神之际,耳畔忽而传来熟悉至极的呼唤,锦霏岚不由惊神,急急地寻向声音响动之处。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呆愣了一瞬,他便一把扑上去,紧抱着锦霏凰的双臂显出无须言说的委屈与挂念。
弟弟从不曾像妹妹那般与自己这么亲密过,乍一被他抱住,锦霏凰也是不禁一愣,沉默片刻后,便拍了拍他那宽阔了不少的肩背,又伸手略够着抚了抚他的头。
“霏岚……你高了不少。”
心中情绪翻涌不息,饶是她口才上佳,此刻也不免凝噎,无法将自己心中涨溢的感情表达出来,最后唯有尽力以轻松的语气道出这么一句。
“姐,你也变了。”
半晌才松开她后,锦霏岚些微羞涩,强绷着表情不溃,匆匆转首向屋中大喊:“爹,娘,你们快出来,姐她回来了!”
未待他喊几句,屋内便早有人听见了动静赶出。
“凰儿!”
母亲的哭腔勾动了心底最深切的牵挂,不待她踉跄着奔来,锦霏凰便已是投入母亲怀中。一时之间,母女两人难舍难分,情深意切之处,敢教顽石动容。
随着妻子走出的锦盛业沉默不语,看着这个牺牲了自己姻缘扛起了整个崩溃如山倒的锦家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分感不是滋味。
此时此刻,这方小院沉浸在了悲喜纷杂的气氛中,不仅是境中人难以自抑,也足以让一切旁观者为之潸然泪下。
许久之后,母女两人才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堪堪收住了决堤般的泪意。
锦夫人看着女儿,只觉比之年前消瘦非常,倍感心疼难耐。
“好了,夫人,快和凰儿进去吧,在外面这样像什么话,我们锦家,可不能让那些小官小吏们见了笑话。”
锦盛业宽慰着自己的妻子,一家人都一起进了屋中。
一进屋子,便一眼见到上前屈膝行礼的夏渠,锦夫人看了不禁又是悲从中来。
“对了,霏霞她……我已是见过了,她现在很安全,过得也还算舒心,你们不用太担心她。”
锦霏凰即刻压低了声音,替妹妹向家人们报了个平安。锦夫人闻言顿时像是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直呼神灵庇佑,连锦盛业也似是松了一口气。
安抚了家人,便再度看向夏渠,真心诚意地向她致谢:“夏渠,也辛苦你了。你顶替了霏霞的身份,这段时间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奴婢不敢,二小姐能平安无事便好。夏渠能为二小姐顶替,捡回一条命便已是幸事了。不像春棠姐她们……大多被发卖了去,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夏渠抹了抹眼角的泪,锦霏凰面色却是不免白了几分。
“春棠她们……抄家之后锦家都怎么了?”
“那夜官军包围锦家之时,许多仆役们便仓惶出逃,大多都被官军当场杀死了。少数不肯走的,也都在此后被重新卖了去。锦家人基本都还活着,唯有德叔他,为护持老爷子,在当夜便被杀了……”
想到了那日回锦织城时,在锦老爷子的院中看到的血迹,锦霏凰一时黯然。
锦盛业低低地说完,不由叹了一声:“你爷爷他自锦家遭难后,便是病倒了,至今仍是卧床不起。凰儿,或许你心中还有怨,但是……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没有犹豫,锦霏凰轻轻地颔首,随着锦盛业步入偏室。还未走进,只觉其中病气缠绕,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紧赶几步走近床铺,见到的是一位骨瘦嶙峋的老人。他正睁着一双空茫的眼睛,向来精明的目光说不出的浑浊,垂暮之气直扑人面。
心霎时颤动。
这还是他么?这还是那个在锦家说一不二,打一个喷嚏,都足以让九州商界振动不已的锦老爷子么?
为什么,他变得如此苍老,简直就如一个行将就木、时日无多的老人?
心中的情绪再绷不住,即便曾有过怨,曾有过怒,曾有过恨,但倒底还是不会对至亲之人怨怒至此。她早已不怪他了,尤其在看到他如今这般夕阳迟暮之时。
“爷爷,凰儿回来看你了。”
跪伏床前,锦霏凰柔声轻唤,将意志昏沉的人从朦胧中带回现实。
随着声音缓缓转动眼珠,当看清了这近在咫尺的清丽娇颜,锦万年那深陷的眼眶中隐有浑浊的泪溢出。
“凰儿,是你吗?”
“是,是我,我回来了。”
待确认了眼前人,锦万年无声无息地轻叹了口气,显而易见地更衰落几分:“锦家,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
纵横商海一世,锦万年老爷子从未向人服过软,从来只有别人屈就于他的意思。可现如今,他竟对锦霏凰如此叹惋地说自己错了,这实在难以令人不动容。
即使是锦霏凰听了,也不禁一愣,没有想到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涩意悄然漫上心头,唇角不禁随之扯出了一个苦意盎然的笑:“爷爷,您难道不应该怪我没有遵从您的安排么?若是我能早日嫁入雷家,锦家,或许就没有这等祸事了呢……”
“不……”
锦老爷子虚弱地咳了几声,灰败黯淡的眼中忽而有了一线清明,仿若曾经那个几乎仅凭一己之力便将九州商事握掌于手的锦万年回来了。
“在这帝都的监牢之中,我想了很多。监牢虽不见天日,但我发现,那里倒是个让人心里敞亮的好地方。我想啊,锦家侵手了建苍九州的那么多商贸之事,已经到了足以对朝廷产生威胁的地步,可为什么朝廷一直放任我锦家发展至今?曾经,我以为,那是因为我锦万年经营得太好,将锦家商会打造成了铁桶一块,他们根本啃不动。现在我才明白,锦家商会这块肥肉,没有他们能不能啃,只有他们想不想啃。这朝廷啊,是想锦家商会养得更肥一点,把天下商利都聚集到我锦家手中。这样,他们仅需一口,便能将一切尽数收入囊中。锦家,终究是不能位列朝堂的——无论这联姻成,抑或是不成。因为,锦家,注定只是朝廷口中的一块随时都可以吞下的肉啊……”
虚弱的咳喘听得让人为之揪心,断续了许久才将这一长端说完。
锦霏凰默默地听着,神色一直没有过变动,好像这些在她听来,皆是不过尔尔。或者说,她早便心有所悟了。
“父亲,您别说了,快好好歇着吧……”
锦昌业实在见不得锦万年这幅样子,便上前劝道。
锦万年却是不理儿子的劝导,只是定定地看着这个自小聪慧、机敏过人的少女,自嘲般的叹:“看样子,我确实是老糊涂了,凰儿早已看清的东西,我竟到了大祸临头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还因为自己的顽固,彻底害得整个锦家陪葬。我锦万年,对不起锦家列祖列宗啊……”
老人的悲叹委实令人不忍,锦霏凰出言安慰道:“爷爷,您不必这样想。自古以来,商家卑贱,向无久富贵之说。锦家此难,虽为偶然,亦为必然。凡半路起家者,无不受尽磋磨。真正能由商立本,除在一国初建之时即为臂助,别无他法。而且,像这样的家族,结局若非消弭于历史烟尘,便是成为朝官的一员,亦非是商家了。”
“呵呵,所以,是我错了。若不是我的野心,锦家断不会如此之快地遭遇横祸。也是我,害了你啊,凰儿。”
“爷爷,锦家能留存,便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您不必再这般自责。至于我……嫁入雷家,也是我自愿的。”
浅淡的笑颜很柔和,却无端让人品出一抹心酸。
锦万年闻言,唯有摇头不语,躺在床上的身躯愈显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