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卷翻看着厚厚的卷宗,师华宸微皱剑眉,心下暗自俨然。
确实是怪异了些。
对当今朝殿的形势所知并不甚深,可决不至于到丝毫不通晓的地步。至少,对于所谓的党争,还是尚在大宗祭口中略有耳闻的。眼下这几个遇刺身亡的官吏,除了少司货,职位虽算不上太高,却也都实打实地属于六监的中流砥柱,不是能够轻易损失的。
要想查出真相和一系列的暗杀是源自于何,或者说,究竟是谁出钱买凶,实在不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因为有太多的人有太多理由去做这件事了,也正是因为此,反倒没有充足的证据去指证某些具体的人……
事虽艰难,可却是势在必行。
师华宸凝目,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当初锦家被诬判罪责之时,满殿附和,却唯有他大司寇言钧律最坚决地出面劝阻,也一直都是他在尽最大的可能于刑律范围之内给予受羁的锦家以照顾。同时,作为刑法监的首官,他也具有足够的权柄调动国器去深入调查这件冤案。
目前,师华宸唯有这样一个可供选择的盟友。
就算不是为了与他构好交联,仅仅是因为言钧律曾站出来为锦家说过话,便足以成为师华宸帮助他破除眼下这一难题的理由。更何况,他作为寂梧守灵人,如今的祭朝监,定镇朝殿本便是他的职责。
出神地盯着某处,许久才恍然回神,重新凝定了神思。现今,还是要先解决了这举朝动荡才是。这样,他才有足够的威信去翻覆锦家的冤屈,才能更好地,实现她想要达成的事……
低眉再翻开下一卷,移目看去,却不是记录朝官命案的卷宗,而是一页言钧律亲笔记下的手书。不禁凝神细看,沉默不语。
“间影?”
很怪异的感觉。像是极熟悉,却又分明没见过的名字。自信于自己算得上是过目不忘的记忆,沉思着在脑海中搜索许久,冷峭的俊颜更显深沉。
…………
第二日平旦,青年疏淡孤凉的身影很早便立于刑法监的门庭之外。直到将近卯时,才有司门小吏迷迷糊糊地打开了刑法监的门,诧然发现了这个浑身透着股霜意的年轻人,立在那,就像是夜的最后一抹残凉。
迅速地瞥了一眼,知道这是昨日大司寇也亲自引进接待的人,身份自然不是他这等小小皂隶可以怠慢的,忙上前请他进来。
“言大人可在监中?”
师华宸却是未动,只淡问了一句。
“司寇大人?”
提及言钧律,那小吏面上不自禁地浮上一丝敬意,半叹着答:“大人他这几日为了朝官遇刺的案件夙夜难寐,几乎没时间休息,都好些日子未归家了,连夫人来探视也只是叫她回去……唉,您若是想寻他,进去就是了。看这时辰已是快到朝时,今日虽罢朝,但大人他也差不多又忙着处理公务了……”
寥寥几言,师华宸却是听得一怔。随着那小吏进了刑法监,临近言钧律的官署,果然隐约见到一个端坐沉思的身影。
“言大人果真是勤勉,建苍有言大人这般的官员在,便还不算无可救药。”
踏入言钧律的官署,师华宸心中微慨,但语气却是不变的疏淡。
这话委实有些让人惊颤,连言钧律这样威重沉稳的人都不免流露出一丝骇色。他看着师华宸那淡漠的脸,犹豫了一瞬,终还是将他那后半句略过:“下官如何当得起这‘勤勉’二字?不过是恪守本职罢了。倒是祭朝监大人,竟这么早便莅临刑法监,实在是让下官汗颜了。看您一身霜意,想是等了许久?”
说着,看向随在师华宸身后的那个小吏,薄责道:“殿下来了怎么不立刻迎进来?将他晾在我刑法监门外,成何体统?”
那小吏早已是惊骇莫名,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便是传闻中那个归都的帝君嫡子,慌忙地拜下请罪:“小吏不知是帝子临门,怠慢了殿下,万望殿下海涵。”
“无妨,本便是我来早了,未至刑法监启监之时,何罪之有?再说了,本以为是我早至,没想到,比起言大人,却是晚了许多。”
师华宸淡淡地让小吏起身,看向言钧律的目光中有着一股由衷的敬意。
言钧律闻言,便是挥手让小吏回归职守,同时口中叹道:“下官不过是因为没能处理好积压之务,不得不如此罢了,何谈早晚?”
“言大人不必忧虑。”
言钧律神色一动:“哦,莫非殿下已是想到计策了?”
“谈不上是计策,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言大人。言大人回答完之后,或许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闻言,言钧律的眉明显扬了扬,一丝喜色隐隐显露:“只要能解决了这件事,莫说是一些问题,殿下今后但凡有需要的,尽管来找下官。只要是不触犯刑律,下官自当竭尽心力。”
师华宸凝目看了他几息,缓缓点头:“那么,我首先想要确定的是,那几位朝官与众百官的联系脉络。”
略微一思后,言钧律即刻回答:“截至目前为止,共有司勋、宫伯、典祀、谏师、掌节、都府以及少司货七人遇难。其中除司勋归属兵戎监,掌节属于我刑法监,典祀属于典业监外;宫伯、谏师、都府都是务治监的人;而少司货,自然就属于府户监了。”
“那么他们的党派各属几何?”
师华宸如此直白地发问,连言钧律都是未曾预料。犹豫之后,还是缓缓阐言:“有关朝中党争,其实下官并不是很清楚。只能说,目前朝中势力最大的便是苏党和紫瞵党,其他党派对此两党偶有附和,但基本不与之发生冲突。而此次,遇害朝官之中,各党都有人身亡。殿下若是怀疑因为党争才有此变,恐怕……”
“但也不能排除此可能,不是么?”
师华宸淡淡地附了一句。
言钧律闻言苦笑:“不错,因为其中,苏党损失最重,身亡的三人都算是苏党中的重要人物,其中都府更是统辖帝都诸事,职责重大。然,昨日却又亡了一个少司货……他与大司货虽不完全算是紫瞵党的一员,但他们那府户监与紫瞵君之间的关系很是密切,也算是让紫瞵党损失极大吧……”
“所以,言大人认为,这,是不是党争之故?”
言钧律顿时陷入了沉默,他想否定,但执掌刑法监多年的经验时刻警醒着他不能轻易下定论,更不能在这等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妄自臆测。那样,只会引致冤屈罢了……
见言钧律许久不语,师华宸瞥了一眼,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换了个话题:“我昨夜看了那些卷宗,不知,言大人对间影,有何想法?”
言钧律不禁诧然,甚至显得有些惶恐。他不记得自己将这个还未能完全证实的猜测给了师华宸,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但他却是不知,那“间影”二字,确实并非他亲手写在纸上的,而是从他垫在那张纸下随手勾画的墨迹拓印到了背面。虽只是极浅淡的一点痕迹,但师华宸依旧是敏锐地辨出了这在言钧律潜意识中极为关系的信息。
“间影……这个,下官尚不敢妄言。”
言钧律似是顾虑颇深,师华宸也没有再逼迫,只是自语般地道:“间影,传闻乃是具有数百年历史的组织。只要给足了钱财,便会替雇主做任何事。其中,最普遍的便是,买凶杀人。而暗杀的目标,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公贵族,乃至一朝帝君,且都不再话下。只要,能付出相应的代价。”
每听一句,言钧律的粗眉便皱紧一分,听到这,他更是不禁变色。虽已是对间影有了一些了解,却不知其竟猖獗到了这个地步,即刻愤然地拍了桌:“那些贼人真是好大的胆!”
师华宸对他的愤怒视若罔闻,只依旧以那淡漠的语气道出:“而那所谓代价,却是有些奇异——‘付出与暗杀目标身死后所引发的影响价值等同的东西’。”
说到这,师华宸的神色不禁凝滞了一瞬。
这种感觉,与某些在上古典籍中看到记载异曲同工——那些于历史长河中载沉载浮的,明寐交触之际所存在的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