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霏云二十出头的这些年岁中,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惶恐。
眼前这个与自己相差不了几岁的青年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气度是清冽矜贵得很,但这举止却着实怪异且又让他无由胆颤。
眼下这个关头,他只想着该怎样埋头以防引起关注,以致于再无端又生了祸事。
可这个公子却像是个随性惯了的,显然是个不知事的样子,竟就这么直直地站到他跟前,又在让人好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干脆地问自己的名姓来。
锦霏云曾对自己的家世有过多少的骄傲与夸耀,此刻便有多么的卑敛与惊怯。那本该是引以为傲的“锦”字,却已生怕在别人口中听到。
因此,当从这公子如此直白地问出这话时,锦霏云简直有一种被人当众鞭挞一般的慌措。
见柜台之后的青年在自己问了一句后霎时惨白了面色,师华宸心底不禁诧异,继而便浮现一丝隐约的忧意。
无声地看着那个眉眼之间极为熟悉的青年略显仓惶地左右四顾,似是在害怕两人的对话被旁人听了去。待他确定了并无人注意到这边,却仍是对自己持有些拒避之意。
“……打扰了,若是兄台不方便闲聊,在下这便离开……”
迟疑片刻后,尽管心有不愿,他也只得如此说道。本能地察觉到她的家族出了什么大变故,不然她也不至于匆匆离山至今了无音讯。直接问她的族人或许是最方便快捷的方式,但若是对方并不愿意深谈,他也唯有自己去弄清楚这一切了。
心头的不安愈加显盛,他已是半转过去身子。
“公子莫要怪罪,只是鄙人一时失神,并不是有意不搭理……”
见他要走,锦霏云本能地依着行商惯例出言留客,但待他说出了口,却又感到懊悔。眼前这人,想是个率性无遮拦的,若他再那般直接地问锦家的事,他又该如何回答?
所幸,师华宸停步默了几息,并未就此离去,却也没有再索问什么。
淡漠的视线扫过这幢楼阁装潢华贵的内里,各色的珍宝格架上,世间奇珍无不具备,瞧着像是个专门交易世间珍宝的商铺。
“敢问贵店都经营些什么?”
见师华宸没有继续说什么,反倒是扮作了一个客人的态度,锦霏云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便也十分熟练地自柜台后走出,向他介绍起这集锦阁来:“看来这位公子是第一次莅临集锦阁。不知怎么称呼?”
“宸……”
顿了顿,他却只说了一个字。
“原来是宸公子,鄙人幸会。”
熟稔地改换了称呼,锦霏云侃侃叙之:“集锦阁聚集着天下奇珍,是个专门易宝寻宝的去处。不夸张地说,即便是整个帝都,也再找不出第二家这样的店面了。”
这集锦阁不是个俗地,能来此的都非富即贵。因而内里虽大,较之茶楼酒肆之类的地方,人却并不很多,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散在这阁楼中漫步赏玩。锦霏云边介绍着,边将师华宸引去了偏僻处。
“有天下奇珍?不知,这里可真是什么都有?”
偶然心有所动,他仿若随口搭了一句腔。
“虽然不敢夸大,但客人们至此后,几乎都能满意而去,即便阁内无现货,亦可于一月之内取得。宸公子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也不妨说说。”
“若真是如此,我倒也想试试。只不过,我想寻的……并非物,而是人……”
锦霏云眉头微不可觉地颤了一下,看向师华宸的目光复归深沉。
“敢问兄台,这集锦阁的徽标,为何有不少都被抹去了?”
视线触着一处浅淡的“锦”字印痕,师华宸缓缓问声:“可是这集锦阁换了一轮东家?”
锦霏云眼中神色明灭,忽而生了一股眼前之人并不知晓世事的感觉。只是,起初他逋一开口便问自己是不是姓锦,显然个中缘由又并不是那么简单。莫不是他认识某个锦家人?
须臾思量后,见周围也无人关注,又想是自己太过警惕,便也干脆欲与师华宸开门见山:“宸公子可是与我锦家有旧?”
言语之际已见其坦诚,师华宸颔首:“是曾与一位锦家的小姐有过一段时日的交集。我见兄台面相与她颇有几分神似,是以才有唐突一问。”
形貌相似?
锦霏云心中微突,蓦地生出一丝无法言喻的触动,虽不知其福祸,却又并不似是什么不妙的直觉。
立刻意识到了眼前这位公子或许是见过自己的那些同族姐妹们,心念转动间,已是开始一一筛查最大的可能。
“不知是族中哪位姐妹与宸公子偶识?”
“她,名唤锦霏凰。”
像是道出不为人知的呓语,他的语调透着丝掩饰不去的情愫。
锦霏云微笑的神态顿了一下,不意外会是这个名字,却也无法即刻便对这个初见的陌生人坦然道出一切。
“不知兄台与这位小姐亲近与否?”
迟迟得不到回应,师华宸极有耐性,面上的神色分毫未乱,可内里却是愈加压迫。看来,她家的事,可并不那么轻巧易解……
在心中纠结着是否要与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交涉过甚,只求现在能平稳度日,不授人以柄。但是,锦家当今之况,实在是有些千钧一发、岌岌可危了。倒不如赌一赌,反正,锦家已是再没有什么好损失的了。
念及此,锦霏云狠下心来,尽数向师华宸吐露:“不瞒宸公子,我乃是霏凰长兄,我名锦霏云。虽然近些年来,因为我人在帝都经营,与她相处的少了。但若是要找最熟知她的锦家人,怕也唯能找到我了……”
锦霏云说这话时神情悲切,师华宸也是闻之心悬。
“原来你是她的兄长,在下失礼了,锦兄叫我宸孤桐便好。”
“不敢不敢,宸公子乃是贵人,鄙人一介贱民又岂敢与您称兄道弟。”
锦霏云苦笑一声,略微问询:“不知宸公子可是在舍妹离家之后结识的?您似乎还并不知我锦家如今境地。”
心一下子揪紧,师华宸微凝了面色,先是表明自己并非心怀鬼胎之人:“虽不知锦兄话中之意,但在下确实于近几月与锦小姐相熟识的……锦兄说现今家族境地不顺?”
“年前舍妹离家远走,乃是孤身一人,想来宸公子也是对舍妹有过照拂的,霏云先在此致谢了。至于锦家境况,”锦霏云苦涩地摇了头,“这在建苍又不是什么秘事了,宸公子随意在大街上拉住一人打听,便知锦家之困厄……”
“敢问锦兄可否透露一二?在下也好略尽心力。”
锦霏云只是摇头:“多谢宸公子好意,只是,锦家之祸,非等闲可解……”
“在下……家世尚可,在朝中还算是说得上两句话的,若能帮衬一二,自当尽力。”
这回锦霏云却是诧异了,朝中之人……又怎会不知锦家祸患?
似是明白了他的怀疑,师华宸即刻附上了一句解释:“在下乃是域外方归,今日才回了都,并不清楚九州近事。”
锦霏云迟疑了一瞬,想到妹妹是曾到过那空崖之类的域外之地,便也只得将信将疑:“唉,还是多谢公子好意了,不过是锦家触犯上怒,自食其果罢了……”
眉峰不禁皱起,幽瞳隐逝一道寒芒。
触犯上怒?
她不是应当有了神凰的名头在,锦家又怎会轻易被降罪?
“锦小姐与我作别之时,还说过要帮扶家族,她莫非没有回去?”
“霏凰她……”
说到这个,锦霏云心如刀戳,只觉满面羞愤,难当其辱。
自己的妹妹,那样一个有着寒梅风骨的妹妹,竟要为了挽救阖族,被逼迫着应下了她宁愿离家也不愿接受的婚约。堂堂锦家,持了九州商事命脉的一介豪族,竟也有一天沦落到要靠牺牲自家女儿才得以苟活的地步。他锦霏云,只恨不能横死在那狱中,也免得白白拖累了霏凰,却只换来这么个龟鳖般窝囊的结果。
“霏凰为保下锦家,已是嫁入雷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