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月色熹明,似隐若现的光华若即若离,轻笼笼地罩在檐上地上,说不出的阴晦难明,一如少女此刻的心境。
半瘫软着身子偎坐在亭下,看着那池中微突身量的荷尖,无边的思绪如潮涨潮落,起伏侵退间,折磨得人心欲狂。
联姻……
又是联姻。
回想起雷廷昌先前与自己说过的话,锦霏凰的神思一时如陷泥沼,挣扎不得、逃脱不去。
“神凰的意义对建苍来说意义重大,她的地位,一直都是足以与苍梧树并列的建苍图腾。虽然因为神凰千年不显,建苍百姓已然几乎将之淡忘,但在那朝殿之上,乃至皇室宗族,都是对之极为看重的。若想挽救锦家,唯有好好利用这一点,你是神凰的饲育之人,他们对于神凰的敬仰同样会映射一些到你身上。但是,这一点还远不足以成为饶过锦家的理由。不过,若是神凰饲育者能与士族联姻,一切便都不一样了。一旦与士族结姻,便意味着你站到了朝殿那一边。这样一来,锦家被视作异端的危险性,就会大大降低了……”
…………
反复思量着这些话,锦霏凰虽十分不愿承认,却又难以不认同。
是啊,锦家在那些士族看来,无异于与之抢占建苍商事之利的异端,这样的存在,又怎么会被他们轻易放过呢?想要挽救锦家,唯有成为他们的一员,方能稍为保证锦家没有异心。这样的道理,作为锦家掌权人的锦老爷子,恐怕早已看得很透了。所以,他才会那么急着促成锦家与雷家的联姻。现在看来,自己那时对此事百般抗拒,甚至不惜远走,竟都成了一场笑话……
锦霏凰颇为自嘲地笑了笑,心中却是没来由的酸涩难当。
联姻固然是挽救锦家的办法,可说到底,那也只不过是另一种把柄的拿捏罢了。当神凰饲育者以联姻为代价,身陷士族囹圄之中时,锦家自然就不会再不听话了。因为,一旦她这个神凰饲育者失去了踪影,已然被这般猜忌防备的锦家将不再拥有庇护,反而变成随时都可被重新吞回肚中的肥肉。
锦家的存亡,竟从此便要拴在自己身上……
唇角的讽刺愈发明显,望着水中的倒影,忽而湿意模糊了视线,直到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珠划落夜空,打破池面的平静。
她不是不可以为锦家牺牲的。
可是……可是……
死死地压抑着自己汹涌的泪意,将声声呜咽截为啜泣。
我明明与他说好了的……我很快就会回去的啊……
明明已经做好了打算,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与他一起,陪着他在那深山之中度过往后的寒来暑往、夏潜冬藏。
在她最孤独无依的时候,是他给了一处栖身之地。而她又为其千篇一律的枯寂日夜中,注入了源源不绝的活力。相互慰藉,相互为依,那么多日的相伴,彼此早已熟悉。一切情愫,皆是言语无需说明的。尽管,他不知为何,一直都似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她却终究还是能从其一言一举中,敏锐无纰地找到真心。
可是……现在这一切,或许都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她无法在知情的情况下将锦家置之不理,现在的锦家,唯有她才能救,唯有以她为筹码的一场联姻,才能将锦家从那已然高悬的铡刀下救出。即便,这只是一个一触即溃,随时都会伴着她的逝去而逝去的苟延残喘。
这场联姻,终究还是躲不过的。为了挽救锦家,牺牲她自己,她无怨,亦无悔。
只是,为什么,偏偏要是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是在她离家之前便遭逢此劫?为什么偏偏要在她获得了恋栈不舍的欣悦后,才恁般残忍地降下这场劫罚?
心撕裂般的痛,像是被拆分作无数的碎片,再拼凑不完整。
缓缓自袖中取出那支一直都被好好珍藏着的苍色玉箫,其上的雕纹流彩依旧,可她终究是没有资格再持有它了吧……
犹能忆起她离开时,他说的那些话。那样的落寞,那样的黯然,仿若自此永别。
现在,却真的无异于生死之别,自此天涯陌路。
他给自己的这个信物,又有什么理由再觍颜保存?
轻柔地触抚着玉箫上繁复的云纹,质硬微凉,一如那人表情常年不变的脸庞。羽扇似的睫下涵着满眸深情,丝丝缕缕,如流倾注其上,像是要寄寓着自己所有的情愫。
“小锦……这支箫……你替我还给他吧……”
默然许久,手中的玉箫递给了伏在一旁的小锦。言语之间极尽不舍与眷恋,却很是坚决。
看着锦霏凰将昼梦箫置在自己身前,随即便抽手而去。小锦当即向她厉啼了一声,探首叼住玉箫,狠狠地撞进她的怀中。
明白小锦的意思,可她却唯有垂眸低喟。
“小锦……我……没有资格再留着它了……”
“为了锦家,我只能接受联姻,嫁入别家的我,还有何面目再留着他的心意……”
小锦不依不饶地在她怀中扑腾,见她迟迟不肯接过,甚至气得用那玉箫去敲她的头。
任凭小锦在那百般劝导,锦霏凰只是含眉不语,眼神之中愈显凄然。
一时陷入了僵持,小锦望着她黯然神伤的样子,澄黄的凤目中也不免带上了一抹悲意。
忽然之间,仿若灵光一闪,再次用那昼梦箫抵了抵锦霏凰,然后当着她的面,松开了喙,狠狠地甩了出去。
那支精致绝伦、价逾连城的玉箫便这么被远远抛出,如同一段黯淡得失去了光泽的枯枝,被人毫不怜惜地丢弃,眼看就要化作一地碎玉。
“不要——”
纤弱的身影瞬间扑了过去,仓皇失措得像是要失去一切,极其狼狈地落了地,却也将那玉箫牢牢地抱紧在了怀中。
小锦轻啼了一声,像是在叹息,看着身形荏弱的少女半跪在地,将昼梦箫紧紧地贴在胸前,恨不能将其纳入体中,任由连成珠的泪悄无声息地坠,孩子般地颤抖。
轻轻地停落肩头,安慰着蹭了少女那凝刻着不尽悲痛的面颊。
天上的云翳散了不少,庭中朦胧的月色清明了许多,却无端为静谧无声的人间更添上了几分清冷。
“小锦,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