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从未有人知道,我的内心有着怎样的孤独……”
少年神色微讶,不仅仅是因为她主动向他吐露些什么,更是因为,她竟说自己也如他一般……孤独?
没有意外于少年的反应,少女落寞地笑笑。毕竟,这样隐秘的心念,即使是形影不离的妹妹,即便是心细如发的母亲,都被她瞒了过去。
自小身于那样的家世之中,出色的天赋让她早早地担负起了许多,又兼以照顾弟妹的责任,从不曾有人能与她一同担负。
那个早已是断绝了一切的人,之所以能够在她心中留下痕迹,也不过是因为他至少愿意在表面上作一个她心声的聆听者——一个,从不曾听懂过她的人。
生于这样的一个世家,不知该说她是幸,抑或是不幸。
她本也该是如一般的世家少女般,人前淑雅秀慧,闺中恣意嬉游。可最终,她却只能寓情于音曲。知音寥寥,唯独自赏。一直以来,皆是如此而已。
他独居于深山,无人相伴,自是寂寞独自品。
可她又何尝不是?虽有人于左近聚绕围集,却终是无有倾吐者,这样的心声隔绝,却是要比直接的孤独更甚几分。
对着犹自不可置信的少年浅淡一笑,回忆起那夜初遇,他那第一声惊问。现在想来,恐怕在那时,他便隐隐地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点痕迹。怎么也没有想到,机缘巧合下的闯入,竟会给她带来这样一份荒诞难解的因缘,更不曾设想过两人现今这般朝夕与共,丈许不离的情境。
一时感念,她不禁因为自己的烦扰随口而问。
“你说,人生于世,有贫有贱,有富有贵。是不是,真的是贵人、富人,要比贫贱的活得更好呢?”
“未必。”
此问有些跳跃,他却认真地即答出口。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心知此问对于他这样久居深山之人未免有些困难,并没有指望能得到回答。
却未曾料想,那人在停顿片刻后,竟是言之娓娓:“平民之苦,忧之生计;技工之苦,困于禀艺;商人之苦,竭于货贾;仕官之苦,纠于迁谪。即便是师籁帝君那样的人,辞世之后仍有所待,这世间苦乐,又哪是那么容易判定?”
少年侃侃列举,中肯地评价。隔世日久,犹能有这般见解,束尾之语,更是让她微微触动:“世间众生,无分好坏,只谈合宜。若是一个人不想要的,即使给他再多又有何意义?”
说着,那黑渊般的瞳对向了她。
“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淡问霎时击中了心房,少女不禁微微凝滞,思绪翩远间,眸中也带上了一丝恍惚迷惘之意。
“我……一直都希冀着,能有个听得懂我心声的人。可惜……一直都不算太过如意呢……”
说这话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失望和淡漠,那之中,似乎藏着一段过往。
少年沉吟着,试探道:“如若不嫌弃的话,或许我可以听你说。”
语气似是一如往常的淡,但少女转眸间,却是能够看得清他的认真。
不由抿唇一笑,笑靥如云过天青,如春阳初照,化去了末冬的最后的一丝寒意。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就是,稚龄之时的一个玩伴,自小到大,几乎可以算是唯一一个肯听我的曲的人了。但是,之所以如此,似乎并不是因为他能够听懂我的曲中之意,而是……另有存心……”
念及此,少女宛若自嘲般地笑笑,继续道:“毕竟不是知音,还有太多的东西要来得更加重要,疏离也是必然。虚假终究不可能长久,破碎的那一日终将到来。或许,这样的我,确实还是乏善可陈的吧。”
少女无声地叹了一声,不是在惋惜,好似只是在纾解着自己难堪的尴尬。
“真是有眼无珠。”
突兀的话语蓦地自少年口中冒出,也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竟感觉鲜见话中带有情绪的他,竟似是在隐然嘲谑。
“无论是否是个识音之人,但凡是个有耳朵的,在听了之后,也该知道你的曲是世所罕见的。想来那人听过的绝不会比我少,如此还未能知晓其中神韵,只能说,愚不可及。”
淡漠的话语像是在一个音道大家在评论一个只会使劲拨动琴弦的咿呀小儿,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是有些令人忍俊不禁。
少女无声地掩唇轻笑,本还有些郁然的气氛忽而变得有些欢跃,她无心贬抑,却反是被少年这样闲闲散散地抛去了尘埃里。
“毕竟并非人人皆是通晓音律的,真的无感于此的也不在少数。你这般苛求,可是有些强人所难。”
少女倒勾着一根葱莹的食指叩了叩石台,其声宛如碧玉击石,清脆悦耳。
没有在意少女就事论事的薄责,他犹自念着她先前言及的孤独。
虽然他仍不能完全理解,为何一个生长于世间之人,也会像他那样寂寥。但,那种恨无知音同处赏的感觉,他不是不能体会得到。不如说,因为近十年的独居,颇有共鸣。
不由定睛望向了少女,幽邃的瞳直直地黏上她的面容,她有些不自在地移眸:“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
许久不曾听到少年的回答,又不甘于自己适才在他面前表露的躲闪,便又冷定地转回了视线。却不料,恰巧正落入了一双极为认真的眼瞳凝视之中。
“你说,你想要有个能听懂你的曲的人。我想,或许,我能成为这样的人……”
音线缓平的语气中听不得多少情感,她却能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真挚。
心底没来由地涌现出一股暖意,深深地熨帖着因冬日的山风吹卷而微凉的身心。
两人默默相对着,她终于轻轻地笑开了:“好,若是连你也听不懂我的曲中意,那怕真的是我的丝竹之艺太过外行了。”
“若真是如此,那只能说明,我十数年的音道修炼,也不过尔尔。”
他同样嘴角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