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有点凉,最适合吃点暖胃的火锅。
萧鸣海把沈云姿带去一家规模不大,但很干净的小火锅店。
暖洋洋的小火上,坐落着咕嘟咕嘟的香锅。
沈云姿却没有半点胃口,全程都在呆怔走神。
倒是萧鸣海始终没闲下来,不停地帮她夹肉夹菜添水调酱。
“快吃点吧,你胃不好,不要总是空腹。”
“我……”
沈云姿茫然地捏了捏筷子,垂下头小声道:“我有点想喝酒。”
“不行吧。”
萧鸣海为难地摇了摇头。
“你身体刚好些,医生应该有嘱咐过不能喝酒的。”
“可我真的就只想醉一场……”
沈云姿单手揉着太阳穴,之前在浴室里发生的一幕幕就像挥之不去的噩梦。她好难受,随时想起一个片段,就随时想哭出来。
或许,只有醉倒了,睡着了才能让心里舒服那么一点点吧。
“那,要不这样吧。我来喝酒,你看着。网上不是有个业务叫代人喝奶茶,代人吃炸鸡么!我喝了,你就当自己感同身受了。”
说着,萧鸣海叫来了服务生:“帮我先来两瓶啤酒。”
沈云姿笑了一下,笑容很牵强。她没再说什么,双眼再次陷入混沌的空洞。
见沈云姿的情绪始终不太妙,萧鸣海淡淡叹了口气,给自己满了一杯啤酒,又给沈云姿添了些茶水。
然后一脸认真地看着沈云姿,说:“我不知道,我哥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小时候的事?”
很显然,这个话题是沈云姿感兴趣的。她抬起头,颓然的眸子里终于亮出一丝光样。
“没有。”
沈云姿摇头:“我只知道他七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他妈妈带着他出国,几年后嫁给了继父。也就是如枫姐的爸爸。然后在他十四岁那年,妈妈突遭疾病过世了。其他细节他都没说过,我也没问。”
“是,你知道的这些算是事实。可是当年的事,并没有转述出来的这么平静,这么……”
萧鸣海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低头闷了一口酒,他缓缓叹了口气,对沈云姿道:“我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记事了。那是临近春节的一个大雪天……”
萧鸣海自顾自说着,过去那些事,横竖不是只有五七岁的孩子能左右的了的,却终究成为了他们一生的执念和阴影。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妈接过那罐牛奶的时候,在里面放了少少的一些粉末。我也很清楚地记得,我喝下去没多久后,就开始肚子痛。等在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睡在了萧家老宅最豪华的客房里。佣人们你来我往地伺候着,他们叫我小少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很紧张很害怕。可我妈妈却告诉我,不要害怕,从今天起,我就是萧家的小主人。我们再也不用回到低矮寒冷的小平房里,再也不用跟老鼠蟑螂为伍。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在偌大的别墅里兜兜转转。这里有我心仪的玩具模型,有我只在橱窗里见过的进口脚踏车,有好多好吃的,有漂亮干净的衣服和鞋子。可我却始终找不到,那天迎着大风雪,跑来给我和妈妈送牛奶和饼干的小哥哥。我问了每一个佣人,她们都绝口不提。后来一个要退休的嬷嬷跟别人聊天的时候,说了真话。被我不小心听到了。他们说,大少奶奶因为嫉妒父亲在外有私生子,于是在牛奶里下毒准备害死小少爷。被老爷一气之下赶出家门,带着大少爷出国了。云姿,你不会了解,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那是怎样一场颠覆是非观的良知考验?我去找我妈,我说我要告诉爸爸。于是她用一条腰带套在我的脖子上,另一端,套在她自己的脖子上。她说,如果我敢说出去,就是把她和我自己逼上绝路,我们只能一起死……”
说到这里,萧鸣海的声音哽咽了。没有人可以估量童年阴影给一个孩子带来的深重影响,可以让一个快要而立之年的男人,每每回忆起来都是噩梦。
而除了恐惧之外,他更多的愧疚和良心折磨,又该如何计算呢?
“抱歉,让你见笑了。”
萧鸣海揉了下眼睛,冲沈云姿无奈笑笑。
“不会。”
沈云姿摇头:“你也只是个孩子,那些成年人世界里留下的诟病,不该由你们承担。”
萧鸣海感激地点点头,接着继续说:“云姿,谢谢你的理解,可我终究还是有愧于他。我妈对我有威胁,也有诱惑。我首先不敢,其次也不想。我不愿离开优渥的生活,精美的玩具。我也同样不愿失去我拥有的一切。人性都是有弱点的,我也不例外啊。不过还好,我哥出国以后,并不是像人家想象的那样,满心仇恨,老死不相往来。在这一点上,我始终很佩服程阿姨的修养和气度。即使在遭受了那么不公平的待遇后,她也从没有把这些负面影响带给我哥。接下来的几年里,她与萧家的长辈同样保持着往来。虽然没有回来过,但逢年过节都会让我哥跟爷爷奶奶视频。我妈总说,她是惦念着家族产业,贼心不死。呵,可我却觉得,程阿姨对这些压根就不屑一顾。否则当年的事,她怎么都有办法查清楚,替自己辩解申诉不是么?她真的是个很体面的人,不愿意把生命浪费在背叛与既定的失去上。那段时间,我跟我哥的感情一直是很好的。我经常背着我妈跟他越洋视频,我会把学校参赛的模型作品拿给他看,圣诞节的时候,还会互寄礼物……直到七年后,程阿姨突然去世……”
说到这里,沈云姿不由得一阵心酸涟漪。
她自认为自己很了解萧允城,却从来不知他的童年竟有如此复杂的心路历程。
“那,程阿姨到底是什么病去世的?”
萧鸣海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那年我也只有十二岁。而且也只是听家里人偶尔闲语片段,来龙去脉不是很清晰。仿佛是突然感了个冒,然后就病得很急,前后也就一个多月时间,便走了。我还听说,徐家大姐也是因为跟程阿姨感情特别好,那个时候正是她要报考大学的节点。于是徐大姐毅然选择了医学院,似乎是为了能够找出这个疑难杂症的根源。可惜程阿姨没等到……”
沈云姿心里一阵难受,席卷如潮。
她想,如果是癌症或者其他慢性病。或许萧允城心里还有个准备和缓冲,可是像这样疑难的重症,起病急,撒手快,他心里一定非常痛苦的吧?“再后来,我哥就变了。他不太跟我视频,也不怎么主动跟我联系。我想去国外看他,我妈却不允许。”
萧鸣海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醉意微醺,话也说得多了些。
“直到我十九岁那年,学校有一次出国交流的机会。我去了C国,见到了我哥。那时候他一边读研,一边创业,已经小有成就了。虽然找不到小时候那种亲密的感觉,但他对我依然客气关心。我们聊了很多未来的规划,我还问他以后要不要回叶城。像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聊。可我始终没敢说出当年的真相,而他……也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要不要回来的答复。直到一年后,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按照爷爷的意思回了叶城。改了档案和名字,进入启萧集团的基层团队。半年晋升销售主管,一年后升任运营总监。”
萧鸣海说着,苦笑着牵了牵唇角:“我妈知道后,骂我没脑子。说爷爷早有意向要提我哥为继承人,他在公司一年多,我竟然一点都没发觉?其实我……我一直都知道,他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可我始终觉得,就算是那样,又怎样?我哥能力比我强,就算将来把整个萧家都交到他手里,我也心甘情愿做他的麾下。就像二叔跟我爸那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其实鸣海,我觉得允城他或许……或许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吧?”沈云姿劝道,“空降过来的大少爷,难免被人质疑纸上谈兵。允城是很务实的人,他可能并不喜欢被区别对待……”
“是啊,所以无所谓啊。我从来没想过他应该以什么样的目的和身份回萧家,我也从来没有防备或警惕过他。只有在对你这件事上……”
萧鸣海抬起头,眼睛里有种亮晶晶的光在闪烁。
沈云姿的脸蓦地红了,赶紧移开眼睛。
“我……”
“我喜欢你是一见钟情的,听人说你有个男朋友,但一直很神秘。我也偷偷跟踪过你下班,看你上了我哥的车……那大概,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对他心有不甘吧。不过,不重要了……云姿,其实今天我跟你说这么多,就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对我,你没必要有任何内疚。当年我做出的那个决定,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哥。虽然到最后,我们依然没能造就奇迹。但我从没后悔过,你明白么?”
沈云姿的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她一边哽咽,一边连连点头:“我明白,正是因为我明白。我才不愿意看到允城对你出手,对你步步紧逼……他可以仇恨任何人,唯独亏欠过你……鸣海,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是不是我太自私了。我不希望允城痛苦的后果,却是让你无休止地背着个黑锅。你……”
“我哥会明白的。”
萧鸣海微笑着摇摇头,抿下了最后一口酒。
“云姿,就像今天这件事。不管别人怎么怀疑,可我始终觉得……这未必是我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