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齐言和黎末不知飘荡了多久,然后停下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将他们打包一齐丢了进去。
待视线里重新出现光明之时,他看见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年纪大概五十左右,保养得当,精神风貌依然出众。
陆齐言对所有人都报以警惕和敌意,但似乎,这个男子很温和,脸上是平静妥帖的笑容。
他让人带着他去收拾洗漱了一下,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来还款待了他们吃了一顿精心准备过的饭菜。
黎末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哪怕里面下了毒,她都照吃不误,哪怕第二天就会被处刑,她也会选择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睡一觉。
而那个男人好像是知道他们的,他看着他们,目光祥和,“陆小姐,陆小少爷。”
他说,他们现在的处境不怎么乐观,狄霍遭袭身亡震惊了整个A市,商界少了一个他,风起云涌,又要重新洗牌。
他优雅地抿了一杯红酒,又说,“我知道是你做的,小少爷。”
高脚酒杯里摇曳着鲜红夺目的液体,然后,男人让身边的管家打开电视,巨幅屏幕上轮回滚动着狄霍的新闻——地下室的场景分外眼熟,案发现场的血迹飞溅在了泥泞灰败的墙上,而狄霍的尸体被打上了马赛克。
“咻”的一下,手中的刀叉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黎末颤抖着闭上了眼睛,满脑子都是他死不瞑目的模样。
回忆起来,还是觉得这种真实,令人极度毛骨悚然。
陆齐言却没有什么表情地看完了所有的报道,直到电视屏幕变成了漆黑一片。
果然,已经被通缉了,他似乎并不惊讶,反而是淡漠地问西装革履的男人,“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交出去?”
男人笑了出来,他摇头,“当然不,我为什么要把你交出去,我应该好好感谢你才是,陆小少爷,你不知道帮了我一个多大的忙。”
双手优雅地交叉在餐桌上,他笑着告诉陆齐言,笑容平缓,神态优雅。
狄霍的死造成的轰动不仅于此,只是死了一个狄总?当然不。
影响力无法估计这个才是最可怕的,至少会持续未来十年,二十年...形式改变?历史轨迹改变?谁知道呢,唯一确定的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当然是他的宿敌。狄霍的那些潜在党羽估计已经群龙无首,动荡不安了。这样的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走站错一步路那就是万丈深渊,这次却轮不到他们出手,狄霍倒是自己先死于非命。
他暗地里那些癖好谁不清楚?多行不义必自毙罢了。太过意外,也太过轻松,他当然要好好感谢陆齐言。
“你到底是谁?”
细碎的黑发许久没有修剪过,有些长,微遮住那一双凌利眉眼,太瘦,轮廓线条在几个月之内变得愈发硬朗分明,那张脸不再是完美无瑕的,嘴角还挂着乌青色的伤,饶是如此,亦是另外一种带有缺憾的美。他像一只警惕性很强的漂亮小兽,正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餐桌上另外一头的男人看着。
“我叫林国安。”
安城林氏,安城第一人。
“我听说过你。”
林国安淡笑着点头,“我也听说过A市的陆家。”
狄霍近十年来日渐得势,而在背后扶持着他的,则是另外一个和林家相抗衡的集团,安一死,他们便少了一股威胁林国安手中军权的势力。
他并未透露太多,和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似乎并没有说太多的必要,“陆家的小少爷,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笔资金,而这笔资金足以让你门后半辈子高枕无忧,并且给你们另外一个身份。护照,绿卡还有其他的手续,你都用不着担心,我会让人处理好。”
“你为什么要帮我?”
琥珀色的眸子没有半点人情味儿,对于一切都报以警戒和不信任。
“放松点儿,用不着这么警觉,我说过了,我想感谢你,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是除了你们以外,最希望狄霍下十八层地狱的人。”
林其陈品了一口红酒,然后望着陆齐言,依然是很和善的笑容。
“他早就该死了,只不过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动他,幸好,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忙。我这个人,是非恩怨分得很清,小少爷助了我这么大的力,我当然不会让警察抓你。”
听上去,好像是很好的选择,毕竟一踏出这栋别墅,就是铺天盖地的警车鸣笛,整个A市都在追捕他们,将两个人逼到没有退路。
陆齐言的目光却淡淡地投射在林国安身上,“林先生,这就是你感谢我的方式?”
他笑笑点头,却转过身去问黎末,“陆小姐,你觉得呢?”
而她思考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了一个“好”字。
能过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再好不过。
“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会让我产生一种我并不是在帮你的错觉。”
手指交叉在桌子上,林国安喝完酒,便保持着这一个动作。
“相信我吧,你看,你们在这么温暖的房子里,吃这么一大桌子的菜,而不是在冰冷黑暗的审讯室接受审问。是我,把你们从追捕之中解救了出来。”
“陆小姐,陆少爷,你们两个难道真以为他们不知道狄霍那些勾当吗?还是说,只要你们解释杀人动机是正当防卫,他们就会放过你们?”
“就算他们会,多的是人不会。”
陆齐言的口吻沉沉,“林先生,比起这个,我更想和你做另外一个交易。”
“哦?”他有些意外,“你想和我做什么样的交易?我还从来没有和小孩子做过交易,我非常感兴趣,你尽管说。”
少年的声音仿佛像竹笋剥去了粗糙的外皮,露出清透的内芯,仿佛还沾染了分外新鲜的露珠,沙哑渐渐转变为了澄澈,“我父亲白手起家,当初创立公司的时候,所有的员工加上他,不过才十三个人。我不知道他的艰辛,因为我一生下来就享受着我父亲几十年奋斗打拼的成果,他也从没有和我说过。”
“但我知道,我爸爸是一个很好的人。”陆齐言波动了一下睫毛,气息微沉,“他热爱事业,兼顾家庭,自从陆氏创立以来,他从未懈怠过一丝一毫,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谁的事。一步步走到今天,所有的基业都是他的心血。他不擅长诉苦,也不喜欢拿他过去的苦日子来教育我,如果不是对手眼红算计,划坏了他的车轮胎,我父亲去世,陆氏变得一无所有,我应该永远都会被我爸爸很好地保护着。”
也许,也不会有机会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父亲没有告诉过他,但陆齐言一直都知道,他肯定有过一段很不容易的生活,他带给他的,永远都是向上又温暖的能量。
“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很骄傲。”
黎末愣愣地听着。
而林国安若有所思地颔首,“小少爷,你继续。”
“林先生,军队里的枪应该杀人更快一些,对吧?”陆齐言忽然笑了起来,“做人如果太善良忠厚的话,下场应该也会和我爸爸一样。”
“陆氏在商界一直是很本分的存在,我父亲做生意讲良心,但好像没有人对他讲良心,抓不到什么把柄所以只好从他身上下手,直接灭口,多干净利落。”
他冷冽呵笑,笑容愈发像一朵在深夜里绽开的妖姬,肆意舒展妖艳的叶片,让人足以恍惚其神。
手却在发抖。
“正因为没有野心,安守本分,所以才会有人得寸进尺。”手中的刀缓缓地划过瓷盘,声音却分外刺耳,“如果陆氏现在在我身上,我不会让它这么乖的。”
规则是拿来破坏的,只有以张牙舞爪的强势姿态,才会得到更多。
林国安饶有兴致地挑起了眉毛,这番话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能够说出来的,“狄霍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我听说,陆盛的儿子只是贪玩了一些。”
那张脸倒是和传闻中所说的一样漂亮。
他很好奇。
“老实说,他让我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
黎末的瞳孔忍不住放大了很多圈,他,在说什么。
“嗜血残暴,扭曲阴暗。”
以厚德载物的品性去感化人类得到的结果是不稳定的,只有强硬的手段才会让他们彻底臣服驯化。
把人变得像动物一样,很有成就感不是吗?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就是把人不当人看,扭曲掉他的人格,甚至让他自己都不再觉得自己是人。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陆氏一点一点变坏?”
陆齐言却反问,“林先生,你想不想让狄霍残余的那些势力更乱一些?”
一瞬间,林国安的目光顿了一顿。
黎末在餐桌上一直沉默不语,她却闪烁了一下眼眸,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已不适合到国外隐姓埋名。
动了开枪的念头,便再难回头。
“你说。”
林国安的语调缓缓。
“你说过你要感谢我,因为我动手解决掉了你的敌人,省了你不少麻烦。”
“没错,我本只打算让你出国避难,算得上帮你一次,但这显然不是你想要的,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陆齐言放下刀叉,眼眸里似乎藏匿了细细碎碎的星芒,“不管我昨天杀了多少人,还是明天会杀多少人,我都不想坐牢。”
林国安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个很简单。”
只要对外施加一下压力,以他的权利完全可以做到,高处爬的,谁还没有踩着谁的命上来过呢?
“另外,我需要三个亿去弥补陆氏的空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陆氏并没有对外官方宣布破产,勉强接管公司的是我父亲那一辈的股东之一,但他早就答应签下转让的合同,陆氏在他手里迟早有一天名存实亡,收买他的,当然是害死我父亲的罪魁祸首。”
“最后,我想要一把枪。”
这么简单直白和林国安谈要求的,陆齐言是第一个,而且,似乎口气还不小。即便脸上都是伤,但那精致的面容,也给人一种不沾染任何杂质的错觉。
林国安却仿佛看见一个鬼气森森的人,坐在他的对面。
他只能报以浅淡的笑,现在的场面似乎逆转,变成了这个男孩掌控了话语权。
“我出钱出力保你,那么,我能够得到什么?小少爷,放着眼前一条平坦的路不走,你的野心比我想象的还要再大一点。”
“不是野心,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拿回我父亲的东西。”
“我可以帮你洗黑钱,你完全可以把三亿当做一场投资,林先生。”陆齐言的语气波澜不惊,“没有多少人是干干净净的,如果哪天被查了出来,叶家应该也只有被一锅端了的份吧。”
“至少有人已经想剥削你手中的权利了,不然狄霍死了你也用不着激动到要来帮我。”少年琥珀色的瞳孔泛着明明灭灭的光,“总得有个让你下台的理由是不是....让我想想.....”
瓷白色的盘子混合着刀叉的寒冽,轻轻一转,恍惚能够折射出几抹鸿照影,林国安脸上的笑容渐渐沉了下去,他不语,只是很有耐心地听接下来的话。
“林先生应该也很麻烦,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处理。毕竟现在多数财阀都和别的势力有挂钩,不会冒着风险去帮你,当然,你也不会随便相信那些财团,万一转头就将你出卖,那好像会变得更加糟糕一点。”
“现在的陆氏虽然只剩下一个空壳,但貌似,还要抢救一下的余地,毕竟现在坐在你面前的——”陆齐言站起,缓缓压低了声音,“是陆氏集团的继承人。”
然后,他笑,笑容明媚而耀眼,尽管嘴角的伤痕明显,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那份夺目张扬,仿佛对一切都势在必得的模样。
“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陆齐言。”
林国安看着他,这个男生仿佛成谜,一瞬间,他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陆盛的儿子。
还是说在狄霍的地下室里,已经悄悄地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许久,林国安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再怎么说我爸爸也是陆盛,林先生,我知道这些好像并不奇怪。”
他的回答就像是一个完全无所谓态度的纨绔公子哥,不,但实际上,他更像一个装作若无其事的定时炸弹,是一个能够窥探人间秘事的小恶魔,周身都散发着阴阴沉沉的缭绕烟灰。
从前,陆齐言只是觉得,自己听到这些事情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但直到今天才发现,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当做筹码。
当然,这个道理是叶蔷那个女人教会她的。
她将他当做筹码,送给了狄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