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傍晚。
教室很安静,窸窸窣窣的卷子以及笔触的声音,大家都在晚自习,而程若的手机却忽然在口袋里震了震。
良久,她一颤....惴惴不安地开口,“我.....我妈妈好像病了,我要回去一趟。”
她抬起头,双眼微红,紧紧捏着手机,上面赫然是一条提醒她母亲出事的短信。
谭子安本和顾辰偷偷玩牌,一听,立即收起一副打打闹闹的样子,“怎么了,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是啊,这样安全一些。”
现在马上要高考,时间紧迫,再说,大家也隐隐约约听说过,程若的继父是什么德行,舟崇县的街坊邻居都很清楚。
“省得你到时候被欺负,吃了亏。”
说道那个油腻腻的老男人,谭子安见过一次,好像是他调弄了小镇子上一个外出打工回来的年轻姑娘,名声极差,她倒是很早就想揍一顿了。
这种人,不打不老实,就是欠收拾。
她鼻子一酸,只能连连道谢,“麻烦你了,子安。”
程若的母亲是中风,俩人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刚进门,她继父开口就要一万块,说是这段时间来来回回治疗的费用,还有各种各样的药。
谭子安当时便有几分怒火,“靠....程若还是学生,哪里来的钱?”
“没有钱不会自己去赚?老子辛辛苦苦供她念书,已经仁至义尽了,也没见她表示表示嘛!我容易嘛我,她妈病秧子,去医院多花钱!”
程若咬咬唇,不语,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五百块。
这是她平时在书店兼职转来的钱,五百块,说多不多,说少,于她而言,也绝对不算少,至少可以补贴家用了。
他立即拦下,“你说去医院治了,倒是把医疗卡什么的都拿出来啊,大大小小的总归有记录,还要药,没有凭据不给钱,谁知道你是不是狮子大开口。”
“你他妈是谁?管老子的事?”
继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发出一声猥琐又意味深长的笑,“行啊你,程若,在外面还搞了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回来。”
“我说现在见到我,连声招呼都不打了,原来是有男人靠着,横着走了。”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到底是谁不三不四,你心里没点数?”
谭子安剑眉一横,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继父。
大概是看他的气势凛冽,又年轻高瘦,老男人到底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被一阵凶神恶煞震慑到以后,只敢降低了声音,在嘴上叽里咕噜了几句脏话。
“叔叔,他是我同学。”
程若还是给他面子,尽管她这辈子其实都不想再看见这个男人,从十三岁开始。
语气尽量平缓,但其实早就心急如焚,“我妈到底怎么样了?现在是在医院还是在家?”
正说着,她母亲就晃晃悠悠地从里屋出来,本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却早就鬓发斑白,如纸片人似的枯槁,走两步都摇摇欲坠。
程若的眼泪当即就掉了下来,赶紧将人扶到位子上坐着,她继父只叼着根烟,视若无睹地哼了哼。
“妈妈,现在感觉有没有不舒服?好一点没有?要是不行,就赶紧去医院。”
她妈妈无力地笑了笑,“小毛小病的,没什么要紧。去医院看过了,就那么回事,药照吃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吧,倒是你,你怎么回来了?会不会耽误学习啊?”
“我听说你中风晕倒,天都快塌了,还管什么学习,只想回来看看你怎么样。”程若总算松了口气。
她将五百块塞进了妈妈的口袋里,这钱,落在她手上自然比落在她继父手上要强。
程母摇了摇头,“我心疼,你将钱攒着,留着自己用,别花在我这具要死不活的身子上,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还年轻,好好念书。”
然后又瞥了一眼她继父,叹口气,紧了紧握着女儿的手。
继父大吸一口烟,嘴角油腻腻地抖动着,“你这话说的,这几年我还亏待你们母女不成?医药费不是我给的?你晕倒了不是我推个小板车送你去医院?再说了,到底是谁带个拖油瓶,又是谁病恹恹的连累我。”
“你放心,我会靠自己努力赚钱的,等我上了大学,我就带我妈妈走,咱们不会再拖累你了。”
男人倒是毫不犹豫地将妈妈手中的五百块钱扯过来,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咬着烟,继续骂骂咧咧,“你这话可真搞笑,怎么,上了大学翅膀硬了啊,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都忘了?你妈走了家里活儿谁来干?噢,我前几年赚辛苦钱养你们的时候都忘了,真他妈养了白眼娘俩。”
“你还是个人吗!没看见她妈妈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让人家干活?”
谭子安冲过来,几乎像把这个恬不知耻的老男人拎到眼前揍一顿,不过被程若及时拦下,气不过,只能再嘴上骂几句。
眼见着被人拦着,继父胆子也大了起来,“废话,我天天搬水泥,家里的事情她不来谁来,是我让她生病的吗?呸,什么东西,人活到这岁数,谁还没病没灾的,怎么着,她这是断手还是断脚了,残疾了,拿不起扫帚了?”
“不干活可以呀,那就去请保姆,请的起吗?你们给钱,我倒是乐意!”
哪里有请保姆的钱。
这句话根本就是故意说出来膈应人的。
“别以为程若不让我打你,我就真不动你了,你以前干了那些破事就该进牢里好好蹲一蹲,让监狱教你怎么做人。哦,忘了告诉你,那个地方能把人从里到外扒一层皮,我懂得很,因为老子不久前就从里头出来。”
谭子安做了个手势威胁他。
老男人顿了顿嗓子,一个激灵。
敢情程若还和个小流氓有什么关系了?
这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友善的茬儿,也不知道姓程的那个小贱人从哪里认了个混混做哥哥还是弟弟的,倒是有两把刷子了。
程若的母亲就是典型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分明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却这里放不下,那里放不下,总想着就这样过,性子软弱,又无法出去找工作,只能靠男人养活。
“阿若,你们别在这里吵,这几年,你叔叔其实也不容易。”
“妈——”
从小到大,程若这种话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但凡她能够强硬一点,早些时候,她便不用跟着受那些难以启齿的委屈。
她妈妈不是不知道,只是怕说出去,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不好听,又怕这男人真不养她们了,只能选择忍着,若不是这样憋屈,她继父不会变本加厉。
天提心吊胆地防着他,惴惴不安地活在恐惧之中。
她似乎永远摆脱不了这样一个畸形的环境。
“程若,你少在我面前横,别以为找了个什么社会上的人,我就怕了。”
程若擦干眼泪,盯着老男人,认真问道,“你会带我妈妈去正儿八经的医院看医生吗?如果不可以,你没有资格说那些话。”
“你想得也太简单了。”
继父“呵呵”冷笑,脸上堆了三层横肉,又换了个二郎腿的姿势。
“我知道一开始,你是真心喜欢过我妈的,至少也真心待过她。”
“你妈这几年生病吃药差不多得有五六万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前几年你们连饭都吃不上一口,是不是我接济了你们?这房子是不是给你们住了,程若,要算的话,你算得清吗?我损失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你不给我个十五万,我是不会放你妈走的。”
“十五万?我哪里来的十五万。”
她瞪大眼睛,狮子大开口?
十五万,要不吃不喝几年才能攒够?
程若又将目光落在她母亲身上,可她母亲只是唉声叹气道,“你叔叔,这几年也不容易。”
永远都是这句话,她已经失望。
继父顿时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算准了那女人没有用,“你看吧,你妈比你有良心多了,不像你,多了不起似的,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我养你几年没捞到半分好处,现在倒是在我面前理直气壮的,呸。”
谭子安作势又要吓唬她继父,可程若只是红着眼睛拦着。
要真打看他,吃亏的反而是她和子安。
而且她也知道,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寄住在非瑜姐家,若是把妈妈接过去,无疑又给大家添了麻烦。
只是妈妈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再这样拖下去,真的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一番争执以后,只剩下心力交瘁,程若又从包里拿出最后一点钱,“妈,这钱你收着,买点好吃的,别亏待自己。”
只是零散的一百来块。
她母亲摇头不要,说是要把钱留给她用,奈何这一举动落入了老男人的眼里,他倒是眼疾手快地抢过,“你妈不要,你给我也一样。”
“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抢钱?”
谭子安立即挡住他的去路,高个子一下子便遮住从破窗之中透进来的微弱光芒,他的腿当即打了个颤,可又听见程母大喊了一句,“小伙子,你别冲动!”
谭子安发誓,他还从没有这样憋屈郁闷过。